初次遇见他，是在含蓄内敛的春天。桃花花瓣被慵懒的春水浸泡着，晕开的绯红像极了绝色女子眉间的朱砂痣。她的心在这样轻柔的季节惬意到了极点。忽然，她觉得自己被一只干净而带有香味的手提起。透过他澄澈的眼，她看到自己的身躯，犹如灼灼桃花一般绯红张扬，妩媚间带着一种锐利的锋芒。

“好漂亮的刀。”他眼里的惊艳大大满足了她得意的心理。“以后就叫你桃水了。”她一边鄙夷这名字的俗气，一边却细细地嗅着湿润的春风，这风浸润着桃花的味道，还有颜色。

雕偶不是简单的活，所以她那锋利的刃口为此没少尝到他那咸腥的鲜血。她一方面在心里狠狠鄙视他的笨手笨脚，一方面却又很傲娇地盯着他的手心、手背上被鲜血舔舐后的痕迹。唉，作为她的主人，怎么能这么笨呢。她不满地嘟囔着，却又很认真地依着他的动作细细雕刻偶头的形状。空气中是樟木刺鼻的气息，一如她从没停过的小嘀咕。

啧，真丑。她很不给情面地吐槽，盯着他手中那辛辛苦苦奋斗了几个月的“杰作”。其实以他初学者的身份还是算不错的吧，所以她又轻轻悄悄地补了一句：“不过呢，还是请加油吧。”

时光仿佛就在桃花花瓣的舞步里蹁跹。这又是第几年的花开了呢，她记不清了。她只知道这些年来，他的手艺日见增进，雕出的木偶五官犹如芙蓉一般清丽，在操偶师熟练的操作下，那翩翩起舞的身姿，竟让人觉得那不是一尊木偶，一块木头，更像是跌落尘世的精灵，从一片绮丽迷幻的色彩中走来。看着露天剧场前那些观众如痴如醉的表情，她很满意地点点头。“桃水，我希望布袋戏将来能够迎来属于自己的辉煌，请你帮我实现吧。”他紧握她的指间平添了一种专属老茧的粗糙，让她心里莫名压抑的心情一下子涌出来。

她说：“好啊。”只是可惜，他听不到的。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是从什么时候，她开始厌倦了那抹碎红在风中的媚影。房间里依旧是樟脑味，只是她的主人鬓发染上了岁月的风霜，不复初见时的清秀模样；动作也愈见迟缓，这样的情况让她有些烦闷——人，原来是这么脆弱的动物吗？露天戏台前的人影也愈见稀疏了。路过的人们大多是带着不屑的脸色——“啧，这都什么时候的玩意了”“现在谁还想看那些木头演戏啊”她只觉得有种怒气窜上心口。而随着他握着自己的力度越来越大，她忽然意识到，他肯定比自己还不好受。

回到作坊，他戴着老花眼镜，在昏黄的灯光下，更加努力地刻着木偶，脸上的皱纹因为专注让人更觉得难受。

“別刻了啦，反正又没人要看……”

她又忘啦，他是听不到的啊。

“桃水，你知道吗，我相信每个木偶深处都有自己的一隅灵魂……他们都值得，被好好对待。”

“……”

第二年的桃花开得分外凄艳。最初的衰败，是从他游丝的轻叹中跌落，有点不甘，又有点无奈。风的轻喃中，桃花的明艳和脆弱飘落了一地，像极了幽怨女子流下的胭脂泪。

她被搁置在了阴暗的置物柜中，怀抱着许多尘埃的潮湿空气仿佛每时每刻都在锈蚀她的刃口。“桃水”，这名字真的好庸俗那，但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坚定地握着她，这样温暖地叫她了吧。

在这么一片静谧中，会浸泡着多少被时光沉淀的寂寞？她以为这会是余生残存的底色。

多久了呢。当一抹久违的光吻着她那早已变得脏兮兮的刀身时。春雨的低吟轻唤她早已麻木的心，桃花已不甘寂寞地绣满枝头，粉饰暮冬旧痕。一切就寂静得如同旧年那一曲桃花水，却教她迷惘，辨不清是否为前尘零梦。忽然，她觉得自己被一只温暖的小手握紧，并被轻轻擦拭着——那是一个可爱的孩子，眉眼间有故人的气息。

“爷爷，好漂亮的刀啊，可是为什么有这么多灰尘呢？”

“囡囡，那是一把刻刀呢。”看着孩子有些迷惘的眼神，老人平和地笑笑，只是眼底似乎又多了一缕对旧年难以割舍的情丝，“再过些日子，爷爷啊，就要带上木偶，还有这把刀，一起到台湾交流呢！”

“台湾？在什么地方？交流是什么意思？我能跟吗？”

“能，能！台湾就在对岸，交流就是互相学习，共同提高啊！”一想到前几天收到一通海峡两岸文化交流协会的电话邀请，说是因为申遗的成功，所以不日将要进行两地文化交流，爷爷忍不住快要笑开花了，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原本有些黯淡的眼神添了一份灼热，好像能融化眼前这片雨幕。

“真真没想到，我这老头子，居然还能看到他们重新返回舞台，而且还是两岸啊！我呢，也算不负祖先啦。真是太好了，真的……”眼角泪湿，神采飞扬，那是孩子记忆中爷爷少有的模样，真的，很幸福！

“爷爷，”小心翼翼地拉着老人的衣摆，想要让他从难以言表的激动中缓过神来，孩子仰起她青涩的小脸，“我、我也想学雕刻木偶……可以吗？”

老人有些愕然，但看着孙女那近乎执着的眼神，不禁又释然一笑：是啊，是该改啦。传男不传女的规矩，也是该破了吧，都这时代了——“当然啊，老祖宗的手艺，可不能在你们这一辈就断喽……”

桃水确确实实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温暖，她知道，以后，她再也不会在被遗忘的角落幽啜寂寞了。而她，经历了多年的磨练，心性更臻成熟，所以比任何人都懂得要好好去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绝对，绝对不能败给自己！

“我愿倾尽一生温柔，望，盼得佳时，仍能一笑如故，不负春光。”桃水暗自许了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