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便是父亲的故乡。我既不生在那儿,也不长在那儿。理所当然地,我只一头扎进“属于我”的那座城市,学习,交友,成长,而把老家冷冷地抛在脑后,当作是无关于我的另一个世界。
那一年的春节,父亲携着大包小包,也携着甚感无趣的我,踏上了老家的归途。
看着车窗外的平原田地一寸一寸伸展,我慢慢在脑中拾寻着记忆的碎片:老家到处是连绵起伏的山,山上是油油的松,但更多的是翠绿挺拔的竹。茂密健康的竹叶连成了一波一波绿的海涛,在清风中吟唱着山歌。
当我的双脚踩上在城市中久违了的清香的土地,耳边真真实实地响起这绿色山歌的时候,我已经站在了奶奶家的院门口。看门的黄狗蓬松着毛,响亮地叫着。
我被奶奶叔叔婶婶堂弟堂哥拉进房。奶奶的房子是白墙黛瓦地坐落在三面是竹的竹园里的,揽开窗帘,满目皆绿。本来,我是努力消灭着桌上一大堆的瓜子花生,耳听着父亲熟练地用家乡话和叔婶们拉话儿。可后来怎么也坐不住了。起身,出门,兴奋地冲爬上长满竹的小坡,吓散了一群在叶堆里觅食的老母鸡。
竹园里,只有零星的阳光斑斑点点地洒进来,轻落在脚下厚实又清香的落叶上。用脚尖仔细地拨开落叶和浮土,便能见着冬笋羞涩又调皮的小尖头儿,它们一副可爱的跃跃欲出的样子,正等待着一场春雨的催化。能见着的笋尖毕竟还是少的,最易见到的是竹子的根,盘盘爬爬,或凹或凸:它们在泥土中很逍遥地伸展,忽有一段拱出地面,以显示存在。听父亲说过,竹子的根能伸出好远好远,长笋,既而再长成竹,一代一代,繁衍生长,生生不息。
我在绿绿的竹林里愉快地勾留了半日。
是大灶饭菜的香味把我吸回了房。我奔到灶房,好奇地看一把把竹枝被奶奶塞进灶膛,化作明亮的火,桔黄的火光映在奶奶眼里,活泼地跳跃着。大大的木锅盖努力闷着大铁锅中滋滋作响的饭菜,但四周缝隙还是漏着一线线的白水汽。
菜上桌了,竟是嫩嫩的炒笋片。“吃菜。”奶奶招呼我,又替我夹菜,“好多年没回来过年了。”——“回来”,我默念。
大黄狗在桌下转来转去,我扔了块骨头给它,听它咯吱咯吱地啃。
也才大半日,我便觉得这儿的一切颇为亲切了。
下午,父亲带我去爬山,大黄狗摇着尾巴在后面跟着,穿过村子时,我所见的,是一张张朴实却陌生的面孔,但父亲一路却很熟稔和他们打着招呼。他们响亮地唤着父亲的小名,又看到了跟班的我,便问:“这个是你的囡囡吧?介各个大了咯!”
我的笑便和他们的笑融到了一块儿。
一路上,清风拨弄着我的头发,也拨弄着两旁的竹,竹叶沙沙,淳朴又动听。
父亲一路上都讲着他小时侯的事情。因为,这儿的每一草每一木,都能勾起他无数的往事。于是,我看过了父亲放牛的山,我摸过了父亲做瓦的泥,我绕过了父亲耕种的田,我踩过了父亲上学的路……。父亲似已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城市人,但当他一踩上这片土地,便找回了一种似曾丢失了的精神支持,容光焕发,气定神闲。
父亲的回忆随着山路越拉越长。
他竟讲起了他的爷爷。说他的爷爷有如何长的一根老烟管,如何在山脚下种植肥大的烟叶……
原来,我有爷爷,父亲也有爷爷,爷爷也一定有爷爷……。就像这儿的竹子一样,一代又一代地繁衍下去。原来,我就是那小笋尖儿,哪怕伸得再远,长得再高,我还是被一根长长的根牵着;泥土下的根再错综盘结,都不能改变我是那支根里长出来的小笋尖儿。
……
远远地,又见奶奶家的竹园了,此时炊烟已袅袅升起,一颗滚烫的落日就要烧到山的那一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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