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戏中讲,楚霸王正穷途末路,却四面楚歌。妃子虞姬到帐外巡视后靠桌而寐,却被二更的锣声惊醒;又偶听到二更夫的几句对话——“咱们大家一散,各奔他乡啦!”,而后又猛听得敌营内有楚国歌声,报与大王。二人明大势已去矣!乌骓亦知,上在枥下,咆哮声嘶。霸王道得“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姬舞剑相娱,一手剑花惟愿挑开大王心结……
时空陡地扑朔迷离,疑幻疑真。
北京京剧团台上,段小楼和程蝶衣的戏,唱完了。
灿烂的悲剧已然结束。
华丽的情死只是假象。
他自妖梦中,完全醒过来。是一回戏弄。
又到了最初,
到底他俩没有死。
不过是戏。
陶然亭,运气练声,咿呀回还,四合院,关师父带着小石子和小豆子及其他徒儿们又在练着。到了“分行”的日子,孩子成王败寇;但同时的,“一直不想活的死人”,第二天走到外边的世界,隐了。
但而后,一生一旦,眼神配合着起来。
“一辈子就一辈子!”头一回扮戏,小石头这么说了。但,谁知呢?
不过一时风光。
在台上,一个个地都唱着不属于他们的词儿,只是背住,唱了,却一点也不明白。以至于到最后,小楼和蝶衣仍不是楚霸王和虞美人。
不过是戏。生命的来来回回、离离合合,不过一场戏。
十年后,芳华暗换。
廿二岁的生,十九岁的旦,都顺利过了“倒呛”。也得了改的名儿。
拿手戏,是“霸王别姬”。
“一生一旦,缺了谁也开不成一台戏。”
但唱完袁四爷捧的那场,蝶衣却瞧到了饮茶的壶儿,换了一个,来自花满楼的一位姑娘,花名菊仙。
隔天晚上,蝶衣问起了。他怕师哥惹上脏病,坏了嗓子。
一辈子?——“这不都唱了半辈子么?”
但蝶衣只想——“一辈子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能算‘一辈子’。”
一辈子……真是句戏弄人的话。哪什么一辈子?一句虚言。那么长久的约,谁赴?谁负?
兄弟二人共话,谁料又夹了个第三者?
蝶衣为了小楼儿时的回忆,带回了那把剑,但却惹了一场戏,做了“知己”;为了救小楼,向着日本人唱戏,却只有来自小楼的屈辱和背弃诺言的菊仙。
他卖了一切,还一败涂地。
“霸王与虞姬,举手投足,丝丝入扣,方能人戏相隔。”
“他是谁?——男人把他当作女人,女人把他当作男人。他是谁?”
他是虞姬、程蝶衣、小豆子同,还是那带血的娃娃?
他连性别都混乱了。
——但他仍记得自己是男儿郎,而非女娇娥。他哪有什么办法告诉师哥,他的情,他的愿。
而后,关师父见不着了。科班散了。
而后,中日之间仗打完了。
都一样的,喜乐后是痛楚。
曾在堂会上给倪老公唱过“霸王别姬”,但倪老公,前尘不记,旧人不记,只一口答“不认得!”、“没办过!”。程蝶衣的第一个男人,如今全是伤疼,跪在台上,五花大绑,然后被判处死刑。
幕下了。
幕起了。
文化大革命来了。
“人人都战战兢兢。不管是‘革命’或者‘反革命’,这都是与‘命’有关的字眼。能甭提就甭提。”就算变成了一条蚕,躲在茧中,用重重的重重的丝密裹着,他们都不敢造次,生怕让人听去一个字儿,后患无穷。
革命的目的是高尚的,
革命的手段却下流。
一切对的、错的,在这场闹剧中,已没了标准,只剩下红卫兵口里的“打倒文艺毒草!”“文化大革命万岁!”
都是母生父养,却如兽。
段小楼被打坏了嗓子,声如洪钟却现今沙哑,他也早不是威风凛凛的霸王了,只一个“凡尘中的男人”。
程蝶衣没了当初那般的媚,只剩下那把残穗焦黄的宝剑。那是唯一了呀!唯一真正属于他的!
两位红角儿被迫互斗。
结果,楚河汉界,咫尺天涯。
“一不小心,一切都完了。”
他不是虞姬,在那不想活的时候,他死不了,还得活着。
“还是戏好,咿咿呀呀地唱一顿,到了精彩时刻,不管如何,幕便下了,总是在应该结束的辰光结束,丝毫不差。”
我们都留不下最辉煌的时刻,只能在这难熬的时日中熬过去。没有出路,没有留恋。怎么着,还得走下去,还得义无反顾地走下去。一步也不能少,也不能错,我们没有恩怨去报。
只能顺着路走下去。一个又一个。
菊仙自己了断了。
而后,被平反了。
过去了,但没有回报和慰藉。只留着巨大的困倦——原来对的,是错的;而错的,却被平反了。哎呀,找不到对错之分了。
末路的霸王,还活着,他渡江去了。没有自刎,也不为国而死。
“因为这‘国’,不要他。”
“留得青山在,已经没柴烧。”
小楼和蝶衣,又重逢了。
如梦似幻,若即若离,真真切切地变了。
段小楼眉目依稀,只剩下道断疤,永垂不朽。程蝶衣只剩下九根指头,找不回风华。
“北京的钟楼,现在不响了。”
“一切都过去了。”
他们又到了台上,他是霸王,他是虞姬。
舞台方丈地,一转万重山。
没有观众,没有音乐,没有掌声。但那方丈地,已够了。
上了妆,又回了那幅模样。上了台,还是楚霸王和虞美人。
只要在台上,就得有个样儿。
汉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
君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
蝶衣心头一横,用手中宝剑,直向脖子抹去……
红尘蘖债皆自惹,何必留痕?互相拖欠,三生也还不完。回不去,也罢。不如了断。死亡才是永恒的高潮。
他没死。一场美满的梦。
“我这辈子就是想当虞姬!”
再也不能了。
蝶衣跟团回去了。小楼连个立锥之地也没有。
霸王别姬,姬别霸王。
茫然而惨白地演了一场戏。
“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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