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字幼安。
如果历史有灵,或许会对这个名字捧腹大笑。比起终年坎坷,他幼时的些许孱弱又算得了什么?而立志为国去病的他,终于眼见着大宋的金瓯支离破碎而颓然倒下,终其一生,他这郁结的心病都未能消解……。
“莫!莫!”
他猛地坐起身来,大口喘息。自从迁居带湖,这个梦境就不时在他脑海中闪现,如此尖刻,如此毕肖,简直要他怀疑自己是在梦境中回首过往,还是在现实中窥看未来。“书咄咄,且休休。”眼前的固是咄咄怪事,而他又怎能真如自己所写的,放下世事烦琐,悠然闲居,一心只在空空释事、玄玄道流?
轩窗外,带湖上刺来一道金光,戳破了他的思绪。天已微明。此时他开始认同那位“举目见日,不见长安”的明帝来了,不管生在黄河南北,阳光每日总是普照如一,未尝断绝;而长安,不,临安的小朝廷呢?哼!他自嘲地笑了笑。“皇恩浩荡”,召之即来;谈兵色变,挥之即去。相比那些忽远忽近的官儿,太阳倒是从未走远。
梦既已醒,他索性拄杖披衣,向博山而去。平日他多以湖畔松林遣怀,今时心情有异,便沿山北荒径而上,直至山隈。
一脚踏出石壁下的阴影,他惊觉自己已到了雨岩。可惜巳初的阳光背雨岩而照,岩下风景只是一片朦胧。回头走向岩上不远的僧庵,不防脚下一滑,他以杖抵石,勉力站住。倚杖歇息,举目而望,晓日投下了庵前石浪欲动还静的影子,雨岩上水蚀孔穴圆润的内壁光泽交映,岩壁凭空横出一块虬结巨石,宛然便似甚灵物之首。正是少有的险奇状貌,只因他往日身在其中,天光大亮无此幽邃,竟目之无视。他不由朗吟道: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石汝来前!石汝来前!号汝山鬼,名之太初!”
空山中亦传来声响,与他相互应和:“号汝山鬼,名之太初!号汝山鬼,名之太初!”
一阵山风忽起,山下林海翻起波波浪涛。
他取了酒来。斟满一杯,一饮而尽。再斟,却洒向茫茫高天。琥珀色的酒液在风中张作一张大网,随后结点纷纷断裂,酒珠化作更小的酒珠更小的酒珠,顷刻不见。他向天高声道:“何年此山来此?”
山风呼啸,啸声中夹带着回音:“何年此山来此?”似乎天也不知此问的答案,将问题抛还给了他。他笑了。
再饮一杯酒,他举杯又道:“天地始分,羲皇因造书契。此山红尘不到,于羲皇之上,元气天生,即是太初。”似是自言自语,又像在回答天的问题。
一杯,又一杯。他频频举杯劝酒,对面无人,便有的自饮,有的泼洒在石上。琥珀色的酒液在眼光下熠熠生辉。
“山鬼请饮!”他将杯中残酒倒净,手去摸竹杖,却颓然坐倒。他醉了。
雨岩寂然无声。一只山鸟飞过,将那只粗陶酒杯碰倒。他欲去扶起,可酒杯在石上一路滚动,直至落下山崖。
“莫恼,莫恼。”他喃喃自语,杖也不拄,跌跌撞撞,走进僧庵,倒头便睡。
最近这一月里,他终于能好好睡个黑甜觉。自未初至丑正,在破旧的芦席上,炽烈的日光渐渐暗去,山鬼恩赐他七个半时辰的休憩。
待他再醒来时,窗外已是一片昏暗。在漆黑的背景下,更漆黑的云层翻卷。似乎正待着他醒来的那一瞬,一道银光将云层纵剖,随即片片大水从上至下漫卷而来,伴着狂风向雨岩压去。一层浪、一层浪、一层浪,剥去了堆石浮土,天地间留下的唯水和风和雨岩和他。风与水互为肉与灵,水与雨岩互为肉与灵,那么,雨岩和他,也是互为肉与灵的关系吧?
……
忽而风静雨止,留下一串锐利的音爆。他分明看到,他面前青灯上的火焰在那一刻脱离了灯芯,在空气中停留了刹那,然后便在那串音爆中熄灭。
恍惚间,他见到圆月正被举目极远的天涯平分;而雨后的大雾中,隐约显现出一个看不清面目的身影。
他的脑海中响起一个带着些许戏谑的声音:“竹杖芒鞋,清游无侣,公是苦耶?是乐耶?”
一个坚定的声音霎时在他脑海中闪现,而他也把那个声音原封不动地说了出来:“可以侣汝也!”
一阵山风吹过,他清醒了些许。不知何时,他的手中多了一块石块,质地便如雨岩上凿下一般;而山后,东方既白。
当他离开时,擦肩而过的农人惊异道:“公卯时入山,巳时便出,可是有甚事之故?”
这话又使他茫茫然了。难道自他饮第一杯酒开始,至遇山鬼为终,皆是梦幻?可是——他看了看手中的石块。
由他去罢,他想。他还记得同山鬼的许诺:“待万里携君,鞭笞鸾凤,诵我《远游》赋。”对于圆心而言,螺旋向上和原地打转都是从未走远;可对于人而言,前者的每一步都是新的高度。他走出了命运给他带来的无力感,他回到了那个“旌旗曾拥百万兵”的辛弃疾,那就够了。他相信会有北定中原的那一天,并且希望那一天由他辛弃疾来完成。虽然南宋小朝廷离他忽远忽近,可只要他们需要有人去匡复家国,圆大宋金瓯,那么,他,从未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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