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已经过去一个月了,我也已经一个月没有见到她。我倒并不想家,但不知道为什么却很想她。这样的思念,总关联着她身上一种古老而朴素的气质,让人想起已经逝去的岁月里的人和事。
她是个虔诚的佛教徒,闲下来的时候习惯拿一串佛珠,一共是一百零八颗珠子,棕红色的,略显陈旧。我总能想起她拿着佛珠的样子,眼睛微闭着,心如止水的样子。佛珠套在她粗糙枯槁的手上,缓慢移动着,仿佛一种隐喻——由她说出的“阿弥陀佛”更有分量。这样一来,她的脸上便呈现一种安然的满足。在她爬满皱纹的脸上,细微而清晰。
她是我母亲的母亲,我的外祖母。一位乐观而坚强的女性,听闻年轻时也曾叱咤风云的。
她生育了九个孩子,其中有两个出生不久便夭折了,我母亲是她最小的女儿,因此格外疼惜。而这种疼惜也因为时间的流逝而转移到我的身上,天经地义一般。
每次将从她那里离开时,总会看见她像个战士一样在厨房忙碌,择菜、炖肉、刀铲上下纷飞,满锅热气蒸腾,她的因年龄增长而严重弯曲的双腿也变得异常灵活。然后,在我们临行前,她就会把准备好的大包小包的吃食塞到我和父母手中,像是获得了一项重大的胜利,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当我们走出门,她泛红的眼圈里,就充满了不舍与委屈,我才想到,她已经八十三岁了。
那个时代的人,经历了硝烟战火,性格中总有一种刚硬与坚韧,比如她。外祖母的性子刚烈、领导能力强,村里家家户户都敬重她。当时村里的很多重大事项都是在她家议定的,她原本有更广的发展空间,但因为外祖父和七个孩子的原因,最终没能走出去。每次我对她说:“姥姥最聪明了!”她总会毫不犹豫地说:“可不,我比你姥爷可聪明,要不是他,我的当多大的官!说不说的吧!”然后就像想起了什么遥远的事情,眼神是飘忽的。我只是低头摩挲她粗糙的手掌,用极端的寂静帮她回溯如烟旧事。我很清楚,她又想起了外祖父。他去世十年了。
执手相看了六十年的那个人,曾经为她东奔西走,曾经和她风雨兼程,担当晨暮,在硝烟战火里,动荡不安中。时间如惊鸿远走,留下一对平凡的老夫妻。还是他先走了,虽然她知道,总有一个人是要先走的。
痛的是,没有人能体会她的悲恸,痛的是,那时我太小,无法听她倾诉,分担她的不眠不休。她的坚强,从一开始,就已定格。
听母亲说,外祖母当年是多么厉害泼辣,有人上老院的地里偷果实,被外祖母追的满墙院的跑。她穿着布衣裳,神色凛然,一手拿扫帚,一手插腰,穿一双纳的厚厚的布鞋,其中的威风,自是不必说的。
她当年多勇敢啊,走南闯北的,十六岁就入了党,成了干部,能干活,不怕苦,还是身处闺阁的年龄,却勇敢无畏,因为朴实,而闪现出博大的美。
她没有上过什么学。父母早亡,出生后不久就寄住在婶婶家,寄人篱下,受尽不公平的待遇,天生的坚韧塑造了她从不低头的倔强与坚守。
小时候,她曾被一只大蝎子蛰过,整个手都紫红紫红的,肿得像一个大馒头,在火上灼烤似的疼,可是没有人帮她,只好忍痛捉来一只蜘蛛,一口口把她手上的毒素吸出来。她讲述这故事的时候,语言里没有一点悲凉,甚至是有点骄傲的,“你知道有多疼啊?”她浑浊的目光照在我脸上,“吃过多少苦呦!”我躺在她身边,无言以对,看着她手指上润泽的银戒指,心想就是这双手,养育了七个儿女,经历了人生这般风雨沧桑,然后就只能不语。是的,在她面前,或者是在她的故事面前,再多言语都是苍白的,唯有沉默,唯有倾听。可是听着,听着,心中又不免泛上一种惋惜与悲凉。当年叱咤风云红色娘子军式的人物,迟暮之年却只能在寂寥的深夜,与她最小的外孙女讲述那一支支很久以前的故事。我听着她纯熟的方言,心中更加沉郁悲凉。我被她身上朴素而遥远的气质所吸引,在她身边,我是心静如水的。因为安然,所以有一种满足。
她的坚韧与勇敢,她的勤劳与善良,不止是守护与执著的顽强,还有一种撼动人心,几欲令我流泪的庞大力量,生生不息的。
而我,只能在遥远的他乡,想起她的积淀与沉浮,忆起过着和其他老人并无二致的生活的她,她弯曲的双腿,爬满皱纹的脸颊,像个战士一样做饭的背影,在佛前久久跪立的身姿……
然后在这样一个隐匿的夜晚,突然倾泻无数对她深切的思念,我才想起,这时候的她又要忙着上供了罢。毕竟,对于虔诚的她而言,初一已过,十五也就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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