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西亚·马尔克斯生病了,听说得的是老年性痴呆症!许多年前,当他以他那鬼魅、迷离、梦幻的笔法,技惊世界文坛,捧读他的《百年孤独》,我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在一阵阵地颤抖,幸福地颤抖。人生之中最大的无奈,不是良师不遇,而是当你感觉到你遇上了真正的良师,你明明觉察到对方就是你的真命天子,却始终由于自己的积累不够资质不够,无法去理解学习到对方一点的东西,“高山仰止,地景行止”,你始终被隔离在对方心灵之外。呵呵!——“许多年前”“许多年后”——细心的朋友会发现,别人学到的是精髓,我从加西亚·马尔克斯那里捡到的,只是这两句让大家听得很熟也很烂的句子。想不明白的事情是:那个一生之中参与无数次战争,无数次停火的主人公,为什么在自己的晚年生活里,拿一只金鱼不停地熔不停地铸,又不停地熔不停地铸呢?他总是那么忙,他忙的是什么呢?
我一直认为,从自己的童年开始,像加西亚·马尔克斯一样,我一生之中就在无数的大孤独与小孤独中成长起来的,不管是现在或者以前,总是有许多无法潦解的问题,在困惑着我,磨我福我垂奇于我,醒我于淡忘之际,让我始终处在清清醒醒的状态之中,不自卑也不自傲。
外祖父一生,坎坷流离,先后娶黄氏、熊氏、杜氏、吴氏。大外婆黄氏生一女四子。黄氏亡,续熊氏,生一女,名曰“怀枝”。熊氏离异,续娶杜氏,生家母“金枝”。杜氏生病而亡,外祖父再娶吴氏,吴氏无出。关于母亲的这段家史,许多年以前,我曾经问过母亲,外祖父与二外婆的离婚,原因是什么呢?母亲说,她也不清楚,她是后来听别人说的。大概是在姨母怀枝出生七八岁的时候,某年某月的一天,天气炎热,二外婆一边招呼幼女,一边纳凉。见外祖父香火(神龛)上供着一尊菩萨,想都没有想,便拿来当玩具逗幼女怀枝。可能是逗累了吧?熊氏拿起那尊菩萨,垫起坐坐。外祖父回家来看见,非常生气:“那是梓橦菩萨!你的胆子太大了,竟敢拿来当板凳坐,你不怕有辱斯文吗?”“有辱斯文?哈哈,我看当作板凳坐,也没有什么不恰当啊!”熊氏并没有意识到,她的行为伤害了读书人的感情,反而有说有笑。外祖父怒不可遏,他冲上前去,用头去顶撞熊氏,准备将之掀开。熊氏没有想到,平时温文俭让修养那么深的丈夫,一下子变成了愤怒的狮子,她吓坏了,一闪,并下意识地用手一推,——“怦!”——外祖父沉沉地摔在地下!——“重星、文星,你们快来啊!我被这个贫婆打了!”外祖父很伤心。几个舅爷一听到外祖父的呼喊,他们看见自己的父亲摔在地上,以为真的是被晚母(指后妈)欺侮了,立即动手将熊氏拿下捆住。在外祖父的同意下,他们首先将熊氏关在一间空房子里,继而移到仓内。有人问外祖父:“梓橦菩萨是谁啊?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吗?”外祖父说:“梓橦菩萨就是文昌帝君呀!这个贫婆,她不怕有辱斯文,我却害怕天谴雷打!只要哪一个人给我叩一个头,我什么都不要,将之送人算了!”正巧,上塘长坡有一位刘姓的老人,丧偶,听到这个消息,他果真跑来给外祖父下跪,外祖父一纸休书,就将二外婆送走了。临行时,熊氏强忍悲痛,说:“你的心太狠了,我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呢?你非要把我送人不可?”
外祖父这时已心省悔意,但一口唾沫一口钉,反悔是不可能的了,他对熊氏说:“将军跳下马,各自奔前程,你到刘家好自为之吧!”他挥一挥手,将二外婆送走了。
许多年之后,或者是许多年之前,当我在考究外祖父的这段历史时,我感到很无语。有树经霜,其叶红尽,大风起兮,老树飘零。我一直疑心,从迷信的角度讲,外祖父与二外婆的这段婚姻,是不是因为杨门失德,才导致外祖父一家最终的一蹶不振呢?不知道。“下堂不为母”,自然,按照家教,外祖父是绝对不容许熊氏回来探望她的幼女怀枝的!有母亲但没有母爱的姨母,在外祖父的跟前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也早早地嫁到上塘姚家,外祖父同样严禁姨母与二外婆往来。我的外婆杜氏,在生下家母“金枝”三四年之后,也抛离了人世,母亲是少小半孤,外祖父续上了吴氏。在经历过短暂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后,外祖父一家开始败落。先是满舅,其次是二舅,再次是三舅,最后是大舅,加上侄子、媳妇等,外祖父一家两三年时间内,丧事叠出,一下子死去三十来口人!“白发人送黑发人”,外祖父伤心欲绝!最让外祖父着急的是,外祖父唯一存活下来的孙子——表哥杨明高带不上孩子,外祖父眼睛都哭瞎了,他烧香拜佛,亲自念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经,凭自己非凡的记忆力,为杨氏门庭忏悔祈福!可能是命不该绝,可能是真正的感天动地吧,“四房传两葫”,我的表侄杨谷裕、杨贵裕相继出生,外祖父才稍微的慰心于一二!回想当初,“一门三贡树,五代十采芹”,外祖父是何其轻狂也!大舅爷是晚清的文庠(秀才),他当过民国时期上塘区的区长。三舅爷是杨林家毕业于贵阳优师(今贵州师大前身)精于诗文,人称是“贵州大才子”。满舅爷杨盛家同样毕业于贵阳优师,当时在贵州主持军政的王家烈先生邀请他出任县长,他毅然拒绝,在贵州范围内,凡是年长一点的读书人,几乎是无人不知!我出生很晚,这些都是若干年之后,从母亲的口里知道的。我从没有见过外公外婆,舅爷、舅母,包括大舅爷家的表哥、表嫂等。正像母亲害怕听“巴山豆,叶叶长”那样,我一生之中最害怕听到的歌曲是《外婆的澎湖湾》,每一次听到,我的心都会流血!
大学士纪晓岚曾经说,人,至少要略略知道一点自己的家史。他举了一个例子,他的两位先辈的祖公酷爱文字,竟然在战场上讨论起诗的作法来!别人拼杀得天昏地暗,他俩却在为“吟安一颗字,抛却两头颅”。我并不主张,现在的年轻人,放着大把大把的找钱机会不用,百年钻故纸,但我基本上同意纪晓岚先生的给年轻人的建议,人总是应该有一点执着的孤独的。《长江!长江!》的作者戴晴女士(叶剑英的干女儿)曾经说过,当猪肉的零售价一翻再翻,一把青菜比十首诗还要值钱的时候,谁还会去在意自己或别人的百年孤独呢?不过,我一直遗憾的是没有加西亚·马尔克斯那样的文笔,这也是我很多年以来一直想搁笔或者折笔的原因。果真如此,我感觉到这是对外祖父或者母亲最大的亏欠。
离开了杨门的二外婆熊氏,到刘姓老人的跟前无出。刘姓老人的前妻生了个孩子,比辈来我们应该叫做舅爷。使我同样困惑的是,当母氏来归,外祖父对我家母说:“我一生中做错的事情很多,首先是不该听从你大哥重星的话,为你大娘黄氏迁坟。我没有照顾好你母亲杜氏,更不应该把她葬在那人迹罕至的高山——古老门上去。我若干年以后死了,我无论如何,都要到古老门去陪陪你娘亲,也许,明高或者谷裕他们看我的份上,他们也会随便看看你妈妈的!你不是熊氏所生,按理不受‘下堂不为母’的限制,因此,你可以经常自由地与你二娘相处,视之如母,视之如朋!”母亲很听话,民国晚期,尽管家境十分贫寒,逢年过节,父亲就往长坡跑,接外婆熊氏。妈妈则往姨母家去,接姨母怀枝。我问妈妈:“外公老了,糊涂了吗?难道他不知道你们的所作所为吗?”母亲瞟了我一眼,说:“外公糊涂你聪明,你说呢?”
外祖父逝于1945年秋天,他果然去了古老门。二外婆熊氏呢?大概逝于六十年代初期。我的出生,没有赶上见到二外婆一面,但命运却对我们极其友好,赠给我们一个唯一见着的舅爷——刘金奎。他的年纪比我父亲、母亲大很多,从我开始懂事以来,他就是步履蹒跚了。他来,我在,每次听到他那“笃、笃、笃”的拐杖声音,我欢呼雀跃,接受他疼爱的目光与温情的抚摸!1976,毛泽东主席去世。1977,我开始上小学了。正像我经常感叹的那样,教育的逐渐正规化,使我生逢其时,我求知识如饥似渴。我对之说:“舅爷,你有文化,你教我读书,好吗?”“哈哈哈,舅爷真的有文化吗?”他望了妈妈一眼,说:“不,舅爷没有文化,有的只是一些江湖上闯荡的经验!不过,我可以教你一些东西!”他也不谦虚,当作妈妈的面,开始传道起来:
“天地人和,
梅长板斧。
四六锅撬猫猫,
丁二四为王!”
我听得如云山雾水,父亲站在一旁,肚子都笑痛了!他得意洋洋,嘱咐我,要进入他的境界,一定要背下口诀:——“贵阳府台安顺提台撞见几个先生在打鬼牌(18颗字)!”——若干年之后,当我从父亲的口里,真正的明白大舅爷教我的是什么的时候,可惜大舅爷那时已经去世了,我不可能再从他那儿学到什么新鲜的东西了!父亲告诉我,他曾经质问过大舅爷:“孩子那么小,教他如何打牌赌钱,恰当吗?”大舅爷说:“他是很小,可是我们老了,等不到我们来传授什么东西给他了。这孩子聪明,悟性极高,我看他将来至少是团级(县楚)以上的干部。没有一些江湖慧性,要想在江湖上打拼,容易吗?”父亲只好什么都不说了。像大多数学生娃子一样,我那时一心一意读最正规的书,心无旁骛,从来就没有意识到,他或许就是风清扬老前辈,正计划传我“独孤九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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