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在小学四年级,我们开设了科学这门课程。然这令我俟之久矣的课程,直到开学第二日上午最后一节才姗姗来迟。到了点,终于有一位中年男子立在教室门口,片刻后才缓缓地踱进来。
他身材微胖,神情有些木然,手臂夹着一本有些破旧的教科书。但较那一头碎发来说,引人注目的还是臂下所夹的一根粗木条。木条显然是经木匠之手加工的,放在讲台上反射着令人不安的光。
随即,他自我介绍说姓刘,教科学。简单谈谈课程后,他说起了那根木条的功效。不消说,自然是用来惩戒学生的。他道,每当有学生尝了这板子的味道,自会想起雀巢咖啡的广告词,曰:“味道好极了。”
于是,学生们的哄堂大笑声,窗外的鸟鸣声,从玻璃窗投洒进来的明媚阳光,桂花的清香一起在教室里流淌……但笑归笑,我当时觉得,这板子是与“科学精神”,与他所授之科目不甚吻合的。
小学生上课说话是难免的,于是,不久就有人尝到了这“雀巢咖啡”的味道了。不过,偶尔有同学挨板子,气氛倒也愉悦,只要不轮到自己头上,打板子声和欢呼声令我们开心不已,也可谓是一大乐事。
然而我不幸也成了“品咖啡”的雅士了。
那是一次实验课,下午两三点,正是人焦躁不安的时候。我们正在做“盐水蒸发”的实验。做实验,对于小学生来说,自然是欣喜若狂而忘乎所以的。
随着水的沸腾,教室里的空气也一并沸腾起来,热切的议论与那试管壁上出现的盐粒一样蓬勃发展了。费了一番周折后,他稳定了局面,但窃窃私语还是像水汽一般在教室里漂浮,这令他很恼火。恰巧我也运乖时蹇,发觉同桌正在用指甲刮试管上的盐粒,便小声地制止他。不想,老师已端着板子伫立在我面前,依例吃了三下,手便火炭一般了。被“以儆效尤”的我,此时自然是恨得咬牙切齿了。但孩子的事,有多少能够持久呢?只消放学闹一闹,怨气便如蜃楼一般消失了。
而后却发生了一些令我对他看法改观的事。那天是星期五,在期考复习的沉闷气氛中,我们趴在桌上,直到那节仅存的科学课,听到一句:“我们今天讲一个故事。”讲故事,那正是再好不过的了。欢呼雀跃之后,我们专注地听着,是一个俄国猎人和一只母熊的故事。他在教室走廊间用一个个悠长的字符讲述起来,时而运用肢体语言,有力的臂膀与故事一并慷慨激昂;时而语音抑扬顿挫,情绪与故事一同飞舞。我们不懂的名词,他便书写在黑板上并加以详尽的解释,满足我们的求知欲望。
在知了的叫声中,阳光在窗间流动,一堂四十分钟的课很快就结束了,说不尽的话只有搁置在下次。他也从不爽约,下一堂课尽快讲完课程,将余下的故事收尾。往后的故事也多了起来。他说他是不信鬼的,所以也经常将一些我们当做“鬼”的事物依科学之角度加以解释。这是和那些认为我们乳臭未干,戴着有色眼镜,即使问起来也不愿与我们深究的人所无法比拟的。
生活总是充满了未知数。一天数学课,副校长突然知会我们,实验室“平地水深三尺”,令我们去扫水。在那个积满黑云,朔风吹啸的冬日,他没让鞋袜尽湿的我们离去,而是让我们围坐在火炉边烘烤。他加着炭,我们一面看着炉中木炭一点点地变明又变暗,一面听他讲述以前如何整治两帮打群架的学生乃至成为忘年交的事情。屋中的书桌上,黄色的台灯散发着温暖的光芒,旁边堆积了几十公分的书籍,上压着一副放大镜,桌上摊着几支笔。
当然,这桌上是少不了那根木条的。但面对实验室淹了水这种“大事”,它倒是“赋闲”了。他单叫我们以后来不要乱碰实验室的东西。临末,他用那双宽大的手抚着我们的肩,又送到了楼梯口。此时的我们裤脚鞋袜,已经烤得有些发烫。直到我们所有人从楼梯间消失,他才离开。
转瞬间便临毕业,当时我们课本的主要内容是讲述宇宙。一日课后,我去问他宇宙既然是膨胀而又无限的,它又将膨胀到何处去呢?他思索了片刻,继而用诚恳的语气说:“我不知道。”那语气中倒有些抱歉自己能力有限的意思,使我一时说不出些什么。在今日回想起来,比起那些不懂装懂,乃至于不懂还要恼羞成怒的人,倒是可爱得多了。
随后我们便毕业了,我也离开了故乡,再也没见过那位老师。毕业后的几年中,尽管也写了大大小小近百篇题目不一的文章,却未曾有一篇关于小学的。唯一的一篇关于老师的文章也只是唱“老师是春蚕,是红烛”的滥调,了无新意,了无心意。
还记得最后一堂课上,他说他并不希求我们会记得他所上的课,乃至于他的姓,他的名,只要我们偶尔还能想起他便足矣。这话是不假的,但我不仅还记得他口中的那些光怪陆离的传奇,也还记得他的姓名,容貌,语音,尤其不能忘却了他那种不计受众水平,不懈传播知识的精神;他那种古道热肠,诚恳谦虚的精神。这不也正是一个科学工作者,一个以传授知识为业的教师所应拥有的吗?
今日我满怀着怀念与敬意,写下这篇文章,在教师节来临之际,也姑妄算是对这位老师的想念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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