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很老,真的很老。
我是在回家路中看到他的。农村老式的衣服,一条旧得不能再旧的汗巾,毫不违和地出现在晚霞映射的小溪,说是小溪,也不小,有四五米宽,当地人经常在这洗衣服。老人身旁还有一个大大的麻袋,鼓鼓地,装满了好多东西。可我并没有兴趣去探究这个老人的来龙去脉,好久没回家的我,只想回家好好休息一下,暂时远离繁重的学业。正当我要经过老人时,一声浓重的方言话叫住了我:“年轻人,来帮我一下!”
我环顾四周,直到确定他是在叫我,我才不情愿地走向老人。
“来,年轻人,帮我抬一下这麻袋。”
“好!”“年轻人”这叫法让我很不舒服。
麻袋挺沉的,抬起时,吱吱呀呀的声音传了出来,有金属声,塑料声,甚至有点不合时宜的水声。
“这装的是什么?”
“垃圾。”
“垃圾?”
“是啊,在这河边。”
“你在帮忙捡垃圾吗?”
“是啊,以前这里鸟儿,鱼儿挺多的,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害了这里。”老人有点恼怒。
事实上,我从未见过农村又容易误将垃圾美化环境的,尤其是这么老的老人。我一直从小人之心去揣测老人,认为他们总活在上世纪,保守又顽固,怎么可能知道环境的保护呢?相反,他们应该是为争一点小利而不惜去牺牲环境的。至少,他们不知道环境是什么。
可是,我的小人之心顿时瓦解。这老人有何必折腾呢?我为自己这个生处21世纪享受正规教育,自以为素质很高的中学生却不敢主动花时间去美化环境感到惭愧。我只是看到地上有个小垃圾,捡起来就好,但看到一大块垃圾时,一边骂着这些人没素质,一边自顾自走开了。想到这里,不由地敬佩起面前的老人,至少他还敢这么积极去做。
我帮老人抬这个麻袋到他家,路上我们也聊了许多。我虽然是当地人,但方言对我来说还是有点难的,尤其是老人又带着福建腔调。就这样艰难地交谈,我了解到老人一直在清扫垃圾,美化环境。他自己种几口田,老伴走了,儿女在城里,他一个人自如地生活。他说他在这住了一辈子,从50年代到现在,一路上没少给我讲当地村民的故事。还讲“文革”的事他为了藏一块老伴的银手镯搁在内裤里好些天,还讲“改革开放”他也去外地打工,一两年后,觉得不自在,还是回来种田了。更多的是,讲村里的环境,讲从前这里多么多么好,鸟儿也很多,有野鸡野猪,夏天河里有螃蟹和各种各样的鱼,有青蛙在稻田里不停地叫,伴着蝉声,喧嚣于热闹的夏天。又讲现在怎么怎么不好了,农药用多了,听不到蛙叫了,河里乱七八糟的东西越来越多,翻好几块石头也找不到螃蟹的影子。老人叹了一口气,夕阳打在他脸上,显得那么不真实。
老人的家是一层平房,对此,老人很是自豪,他说他亲手做这座房子,花了几年。没想道,老人还是懂砌房子的师傅。他说在外头做事,什么都学了一点,本领大着呢!
门口密密麻麻地摆着他到处收来的垃圾,有用的就当废品卖,没用的就用三轮车送到垃圾处理的地方。那三轮车也老旧了,与老人一样老,外头皮都褪色了,想必骑起来吱吱地响,欢庆他们聚在一起了,可以聊天了。
我打算告辞,老人硬要留我吃饭。我说爸妈会担心,他只好送我到门口。他说,“你这小伙很懂事啊!”我尴尬地笑,走了。
那天晚上,像是应验似的,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梦到小时候四个小伙伴一同在河边捉螃蟹,翻一块石头好几只,抓起来用那个装八宝粥的东西煮,装些河水,放在那个被挖了小洞的水泥块上用干草煮。尽管很难吃。但还是很开心。然后,天上掉下来乱七八糟的东西,有塑料袋,泡沫,各种农药,甚至辣条的袋子也掉下来,满世界一片垃圾,小伙伴们无处可逃,然后,醒了,恍然若失地望向远方,无眠。
高中学业繁重,我几乎没时间回家。在有限次的节假日里,会看见他骑三轮车晃,有时拿个袋子晃。我知道他干正事,但“晃”字更体现出他的悠然。我也用不太地道的方言与老人交谈,他说现在年轻人都到外头去了,田也荒了,都不打算种了,都觉得外面钱好赚。但放屁,哪有在自家好?这里多好,我都住一辈子。然后老人又大谈村中的历史,从村支书谈起,再谈政策,再谈当地各种作物,山里的松鼠和兔子。我没见过松鼠和兔子,他说有机会给我抓一只玩玩。他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多读书,不要老想着外头好玩,要多想想自己的家乡,多做做事,也算报答这片土地了。我点点头。
可是,他再也没机会给我抓兔子和松鼠了。拿给我们一直害怕的东西带走了他,平静中有一丝恐惧。他的儿女回来送终,不远处又燃起了烟。一点点开,一点点散,想要带走世上的污浊,却还是受不住风的折磨。
我怅惘地望向远方,知道这是人之常情,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流了眼泪。倔如牛的我从不轻易掉眼泪,但有时会不自觉地悲伤起来。我开始学着大胆地拿起垃圾放进垃圾筒,不管是一小片还是一大块,不管有没有人看到,我只希望他看到。我开始学着制止一些不文明现象,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不管于我方不方便,我只希望他看到。我又开始学着认认真真对待我的家乡,因为有人认认真真地在这住了一辈子,认认真真地把自己的家乡引以为傲,也属于整个村子的美好幻景。
不远处,咿咿呀呀的京剧传了出来。一个老人,一个老旧的三轮车,从下坡路顺溜地骑下,挨家挨户地去倒人们放在路旁的垃圾。清晨一次,傍晚一次,母亲说,那是村里叫人来清扫垃圾的,一个月一千多,老人们没事,也乐意去做。咿咿呀呀的京剧声传入云霄,传入天际,传到每家每户,传到这个叫家乡的地方,向上到蓝天,向下到地下深处。
我还是繁忙地完成学业,只是多了一份责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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