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祥子是一个精力充沛,认定人生中充满希望,必将被生命馈赠的热血青年。他将顺遂、富贵视作触得到的真实,他相信,只要他还有力气,只要他还能拉一天车,只要他还有“自己的青年的肌肉”。 “他以为这只是时间的问题,这是必能达到的一个志愿与目的,绝不是梦想!”,他还不懂得“失望”。
祥子的人生就像是这样,希望,失望,希望,失望,在如此循环往复之中,希望日趋微弱渺茫,而失望不断被放大,以至成为生命的全部。当买第一辆车的时候,祥子虽略有失望,但得到属于自己的车的欣喜与骄傲战胜了其他的一切,“就是那不尽合自己的理想的地方也都可以原谅了,因为已经是自己的车了”,他越来越自信,因为他相信“自己和车都是铁做的”,只要有了自己的车,生活便有了出路,有了让他心满意足的答案。
车等于是祥子全部的信仰,是他生命的依附体,以致于在他失去了第一辆车之后,内心的挫败与怨恨强大到足以击垮他先前的信仰与操守,从前的他不跟别人抢生意不讲价钱,而今他成了一个见缝插针、唯利是图的人,如文中所写到的“像一只饿疯的野兽”,尽管身上仍有使不完的劲,然而内心最坚实的信念已经崩塌——他自己的车没了。
第一次的挫败不至于将年轻的祥子推向绝望深渊,他有怨和恨,有无奈和无助,他觉得“过去的事像个噩梦,使他几乎不敢再希望将来”,然而这种失望很快被重新焕发的希望所掩盖,他又开始期盼成功,最终的目标一直没变,只不过他开始试图在通往成功的道路上,丢掉原则,抛弃信念,寻找一条捷径。他开始“不想别人,不管别人,他只想着自己的钱与将来的成功”。
与虎妞有了某种祥子自以为“可耻”的关系之后,祥子开始自轻自贱起来。而祥子的第二辆车又被孙侦探抢走,突如其来的政治斗争让一个本本分分的洋车夫再一次遭受残酷的打击。这又让我想到《茶馆》中处处贴着“莫谈国事”的字条却最终被迫卷入大变革浪潮中成为政治变革的棋子的人物命运。这时的祥子开始对一切感到麻木,文中写道“他没法矫正过去的一切,那么只好顺着路儿往下走吧”。
到虎妞难产而死,祥子无奈变卖第三辆车安葬虎妞之时,也是祥子对拉车、对人生由满腔热情演变到彻底颓废麻木的时候,成了一个彻头彻尾行尸走肉的孤魂野鬼。“他不象先前那样火者心拉买卖了,可也不是故意的偷懒,就那么淡而不厌的一天天的混。”从前的祥子活生生地死了。
然而,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彻底绝望,正如斐多菲说过的,绝望之于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生活说到底是何其残忍,不再给他希望,亦找不到绝望的理由。他不想从前,亦不谈明天,他只能苟且地在虚空中活着。“他不再有希望,就那么迷迷忽忽的往下坠,坠入那无底的深坑”,除了行尸走肉般地活着,他没有其他选择。一个失掉人生信仰的人,活着,与死又有何异?
余华在《活着》序言中写道:生命只是活着,静静地活着,有一丝孤零零的意味。《活着》中的福贵默默忍受生命中的相继而来的多重遭遇,却始终“挺着”。虽然,祥子也一样坚强活着,然而自暴自弃却使他一直一直地“沉下去”,同为社会底层的福贵和祥子,活着的形式和过程,却不尽相同,因而可以这么说,是“外部之恶”与“内里之恶”导致了祥子的最终结局,他在现实的残酷中消磨尽希望、热情、意志,也自己抛弃了原本的自己。
电影《活着》在大陆一直遭禁,原因是“诋毁社会主义法制,诋毁政党执政能力”, 《骆驼祥子》也多次被迫删改,硬生生将底层百姓的人生境遇全盘归结于个人。“底层青年一开始就输在起跑线。……固有的社会制度、社会模式、人们的思维模式,并没有给底层有上升通道,相反上升通道越来越窄。”《程新友:中国正在堕入“下流社会”》一个社会最可怕的不在他物质和基础设施多么落后,而是底层人民的生活失去期盼。社会阶层板结在当今社会是极为严峻的问题,于是也便不难理解福贵、祥子的悲剧性命运了。
正如黄碧云在《后殖民志》写的:生活的考验,极为严酷,还未打倒什么,我们首先已经被打倒了。我们对我们相信的主义,或远离,或重新演绎。……我们慢慢会知道,原来我们的知识与信念,亦不过是一时一刻,正如我们的生命,有开始,有结束,有限制。
如果永远无法还原社会的本来面目,活着也注定没有希望和失望,只有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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