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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调

作者:粟俊理 2017-11-23

晚清时,闽南沿海有个叫马浮沉的官员,因治理水患和抵抗倭寇有功,官升一品,并被调至京城任职。

马浮沉什么都好,学问深、能力强,唯有一个缺点,就是家乡口音太重,闽南话外地人听起来如同天书,本来他在闽南生活了几十年没什么问题,可一到了京城,口音就变成了大问题。

别看马浮沉在闽南有头有脸、呼风唤雨,但到了皇城根下,他就什么也不是了。这里的一品大员、皇亲贵族成灾,各皇亲大员之间明争暗斗也很激烈,马浮沉论智商、论资历都排不上号。

好在皇帝重视人才均衡,各省都要选拔一些业绩突出的人才充实朝廷,他们了解各地情况,便于给皇帝出谋划策治理国家。

马浮沉带着发妻刘氏来到京城上任,半个月也没见到皇帝。半个月后,皇帝上朝,想见见新上任的官员,其他各省的新任官员慷慨陈词、侃侃而谈,皇帝听了很是喜欢。到了马浮沉这里,他憋红了脸也慷慨激昂了一番,可是他那浓重的家乡口音,听得人目瞪口呆、云里雾里,皇帝及大臣们愣是十个词没听懂一个词。

马浮沉浑然不觉,还在那里口沫横飞、手舞足蹈,皇帝不知所云实在听不下去了,挥挥衣袖:“今日廷见就到这吧,各自跪安吧。”

第一次见皇帝就碰了一鼻子灰,马浮沉都不知自己错在哪里了,同僚们暗地里都讥笑他。新到的一品大员争先恐后拉拢关系,中堂肃顺是他们巴结的重要对象。

马浮沉也不甘落后,刚出大殿,他就挤开人群冲到肃顺跟前,说:“中堂大人,在下马浮沉久仰了,何时到舍下请您品尝拙荆亲自下厨的闽南小菜。”

肃顺看着马浮沉哭笑不得,因为他只听明白他说的“马浮沉”,其他的一句没听懂,可又不能说没听懂,不知如何接话才好。

一四川来的道台压着舌头用普通话说道:“马大人,您能不能说得慢些?我们听不懂。”

马浮沉自己不会说,但听得懂普通话,他争辩自己说话并不快,并继续缠着肃顺套近乎,他自顾自叽叽呱呱,听得旁人头晕脑涨,肃顺逃也似的躲开了他。

因为浓重的方言,马浮沉几乎无法与人交流,他本是个开朗话多的人,一肚子的话只能在家里与老妻刘氏聊聊,刘氏与马浮沉青梅竹马,自小一起长大,京城上下也只有他们两人能说说话了,下人是新招的北京当地人,只能凭主人的手势和意会伺候他们。

谁愿结交一个哑巴官员?马浮沉比哑巴还不如,起码哑巴还比较安静,马浮沉说话让人听不懂,偏偏还像出笼的小鸟一样特爱说,一开口就吵得人头晕。渐渐地,谁见了他都躲,马浮沉被冷落出了官场,皇帝不喜欢他,同僚不待见他,但马浮沉以前的功绩还在,又没有犯过错,便被扔到一边无人问津,俸禄照拿。

肃顺大人六十大寿,请了几乎所有在京官员,唯独没请马浮沉,因为他不想找个乱叫的鸟来折磨耳朵。

半年后,马浮沉总算有了个家乡的贴心人,他原来的同僚范成也被召进京城,范成年轻才四十出头,精力旺盛、聪明绝顶,他来京城首先拜见马浮沉,两人边饮边聊,马浮沉说:“京城是旗人的天下,我们是外乡人总被人排挤,你要混出头可不容易。”

范成一拍胸膛:“英雄不问出处,何况我是从富庶之乡来的有功之臣,定能在京城站稳脚跟。”

范成可与马浮沉不同,他勤奋好学,深知交流的重要,他首先要过的就是语言关,他与京城官员侃侃而谈,马浮沉跟在屁股后面只有听的分,反正他插话进去,招来的也是白眼。

年末岁初,每个官员都要述政绩,范成苦学了半年,口音硬是把家乡味去除了大半,还能用京片子与人对话。中堂肃顺很喜欢,跟他交流了好几个来回。

轮到马浮沉了,他提起一口气正准备发表演说,肃顺皱皱眉:“今儿先听下一位吧,马大人稍安。”恍似一根针刺在充足气的气囊上,马浮沉差点摔一跤,范成同情无奈地看着他。

范成决定提点提点马浮沉。事后,他到马家小坐,他告知马浮沉在京城不受待见的原因,就是他的家乡话。范成说:“想要吃得开,就要学皇上喜欢听、同僚听得懂的话,这是官调,您不会官调,何以在官场立足?”

马浮沉叹息道:“我也知道要学会官调,我自生下来就在闽南,说梦话都是这个味,我一把年纪了,你让我改了语言不如罢了我的官。”

放弃母语的确很不容易,范成只能替马浮沉惋惜了,他不会官语,仕途寸步难行。

马浮沉顶个闲职,有大把的时间玩耍,与夫人相聚,倒也过得惬意。这天,府里招进一位叫阿喜的下人,阿喜与其他下人不同,他对主子的意思很快就能心领神会,刘氏就让他在近前伺候。

此时,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四方叛党起事,皇帝躲到热河一病之下驾崩了。留守京城的马浮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与刘氏经常为国家命运长吁短叹,更为西太后与顾命大臣之间的权力斗争焦心,只可惜,早被人遗忘的马浮沉只有叹息的分。

这天,马浮沉去找范成话家常,偌大京城也只有这位同乡能听懂他的话了,下人回报范大人不在。第二天马浮沉再去,范成还是不在。马浮沉回去跟刘氏说:“范成整天在忙什么?最近朝廷一定有变,范兄弟小心引火上身。”

接着,马浮沉忍不住满腔的怨气,埋怨朝廷腐败、军队乏力,感叹百姓流离失所,他说到动情处,将桌上的水杯也拍到了地上,旁边伺候的阿喜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几天后,阿喜突然失踪了,马浮沉懒得理会他的去向。如今人心惶惶、身逢乱世,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如何。

闲得发霉的马浮沉总算有了事做,河北近郊的饥民闹事,朝廷官员谁也不想去,就派马浮沉去了,范成不解,他问中堂大人:“马浮沉说话没人能听懂,去安抚饥民靠谱吗?”

肃顺眼珠一转:“本中堂自有道理,马大人本是能人,不能闲在家里白吃国家俸禄。”其实老奸巨猾的肃顺有他的阴谋,他当然知道马浮沉无人能听懂的天书不仅解决不了问题,还会让饥民怒气更盛,他就是想把事情闹大,好逼迫西太后放权。

马浮沉硬着头皮来到近郊,果然他不知所云的叽叽呱呱,让饥民们更加恼怒,锄头、石头砸了过来,侍卫们拥着马浮沉落荒而逃,半路上却被一队手执刀斧的强人所劫,看贼人的旗帜,他们都是白莲教的。不堪一击的清军很快败退,马浮沉被俘。

被关在柴房的马浮沉哀叹:自己没死在倭寇手上,却死在同胞手里,真是冤枉。

柴房门被人推动,马浮沉听到有人说:“马浮沉是个好官,他憎恶朝廷、关爱百姓,只是他三代官宦才会给清狗卖命……”听声音,怎么那么耳熟呢?像失踪的阿喜。

这个人果然是阿喜,他给马浮沉松了绑,把他给放了,并用正宗的闽南话说:“你也算生不逢时,你和夫人说的真心话我都听到了,你走吧。”

这时马浮沉才明白,阿喜是白莲教的人,他被安插到马府本是做细作的,没打听到有用情况,却将马浮沉用闽南话与夫人忧心朝廷昏庸、国破家亡的话听的明明白白。

马浮沉暗吸口冷气,他原本以为自己的家乡话无人能懂,却不料阿喜也是同乡,幸好他是白莲教的,若他是朝廷派来监视的,他说了那些谩骂朝廷的心里话,岂不是要遭殃?

马浮沉捡了条命跑回了京城。不几天光景,朝廷已人事大变,西太后发动政变,联合六王爷,收拾了肃顺等顾命大臣,肃顺一党受到了牵连,与他走得近的范成也在列。

范成被充军离开京城时,马浮沉亲自相送,两个故人相对洒泪。人世间的浮浮沉沉谁人能料?马浮沉以前不招人待见,现在虽然继续不招人待见,但也没有招祸上身。

押解的士兵看在马浮沉是一品大员的分儿上,也没有为难他们。两人正在话别,前面来了一队饥民抢夺路边饭庄的食物,店家伙计亮出菜刀,一场流血冲突在所难免。

马浮沉冲上前大声喊道:“大家别闹别抢,要填饱肚子也要保住性命。店家把食物都拿出来给这些可怜人吧,我来付账!”

范成惊呆了,马浮沉这几句话正是北方普通话,虽不标准,但完全能让人听懂。饥民和店家得到安抚,马浮沉出了几块银子稳定了局面,饥民和店家都对他感激不已。

“马大人,您的话……您不是不会说官调吗?”范成问道。

马浮沉自幼念书习文、学习儒家,哪能不懂中国文字的书面正音?他长叹一声:“言多必失、祸从口出。让人听不懂的也许才是最好的官调,您以后会明白的。”

不用以后,范成现在已然明白,可惜为时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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