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顶的风很大,把我的大衣吹出打在一起的啪啪声。
今天不算是一个好天气,太阳被很厚的云层遮住了,天色乌黑,却也不下雨,就像逞强的孩子在压抑着糟糕的情绪,今天不算是一个好天气。
要说我为什么在楼顶的话,因为这个天台是我的地方。
今天我只是像平常一样来这个地方吹吹风而已。心情不好的人们总爱走去静谧处透气,在这个大城市里却没有太多好景色的去处,这个地方就是我常来的地方了。
我叫S,三十五岁,刚刚被公司老板大骂了一顿,现在似乎又面临着糟糕生活里的一大事件,有一个看上去有点糟糕的家伙打破了我本来就很糟糕的生活的平静。
面前这个衣着整齐的年轻人,除了面带倦色外没有其他奇怪的地方,在我刚走上楼顶的时候,他就已经跨坐在边台上,好像在看很远的地方。
能在这个地方相遇,也算是种“缘分”了,我早就把这个天台划分为我的领地,至少从来不会有人来,对于其他人突然的出现,我还是感到厌烦的。但是他好像想自杀,我还是得关怀一下他,至少我不喜欢看一个人在我面前摔得血肉模糊的,那样我可能会好几天吃不下饭。
“我说,你也遇上了不开心的事情吗?我能感受你的感受,世界上有些事就是这么烦人,人人都会倒霉的……”
对方似乎并不打算对我的搭讪做出回应,依旧定定地看着远方。
失礼的家伙。
我简直想把他一脚踹下去。
我撇过身去,很随意地靠在他身边的栏杆上。
这么容易靠近,他真的想死吗?这可和电视剧里说好的不一样。
我斜着眼用力看了看他的脸,却突然觉得这应该是个聪明家伙,他长了一张足够白净端正的脸,应该正是当下女孩子们喜欢的类型,他也很年轻,从外表看来不过二十五六的模样——“他比我好的多,至少这个世界比起我来,更需要他这样的人。”
刚刚还对他心生厌恶的我的脑海里,突然就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不管怎样,我还是得表现一下自己的友善:“在看什么呢?坐在这里,很危险的。”
那人定定的眼珠终于移动了,似乎是很不情愿的瞥向了我,只是他的表情依旧没有什么变化。他盯了我一会,动了动嘴唇,终于从喉口滚出了一句话。
“你看不出来吗?我要自杀。”
我觉得,他果然还是蛮讨厌的。
场面僵持了一会,我决定撒手不管了。随你死去吧,爱怎么死怎么死,最糟糕的就是这个地方我没办法再来了,我不想在一个死过人的地方散心。
啧,我在心里狠狠啐了一口,转身准备离开这个地方。
“等一下,能帮我带瓶饮料吗?”
“哈?”我觉得我现在的表情肯定十分夸张,愤怒又扭曲。
“就楼下,贩卖机。”他转过身来,指了指楼下,“死前还是想喝自己喜欢喝的东西。”
“哦。”行善积德,说不定能给我的生活带来一丝好运,“不可以太贵。”
“要P牌的波子汽水,绿色瓶子的。”
P牌的波子汽水啊。。也不是太贵,买就给他买了吧。诶?等一下,他刚刚说,“你刚刚说,要绿色瓶子的?”
“恩,我喜欢那个味道。”
绿色瓶子,那可是一直滞销的味道,被喝过的顾客们说成又奇怪又想吐,只有傻子才会买的味道。可让我感到开心的是,我是这个绿色瓶子的忠实粉丝,这是我第一次遇到喜欢喝这个味道的人,少见!
“哈,你等着。”
我匆匆跑下楼。一边喘着气,一边浮起了笑意。能在这个鬼都不来的地方碰到,都喜欢喝傻子才喜欢喝的味道。
我们两个,说不定,会很合得来。
“给你!”
波子汽水中的玻璃球“咕噜”滚了一小圈,撞在瓶壁上发出脆生的声音。
“两瓶?”他目露“我喝不下”的意思。
“是两瓶。”我对他嘿嘿笑了两声,“兄弟,我们一起喝。”
他有些震惊地看了我一眼,随即又露出了一丝笑意,“少见。”
明明喝的是波子汽水,我却像被灌了酒一样,飘飘然起来,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的脸,我突然想把所有的不爽都对着他,一吐为快。
“”那些人都不喝这个味道,他们不能领会这个味道的精髓也就算了,还骂我是傻子,说我奇怪,他们说这个味道和掺了马尿一样。”
“哦?”他举起玻璃瓶,和我的撞了一下,示意干杯,“难道说那些人喝过马尿吗?哈哈哈哈。”
我也快活地笑了起来,我的那个蠢老板就喜欢喝蓝色瓶的,那才是傻子才喝的味道。
在天台呼呼的风声中,我和那个年轻人,喝完了近十瓶的绿色波子汽水。
玻璃瓶和玻璃瓶撞在一起,玻璃球和玻璃瓶撞在一起,呼呼的风声中,碰撞的声音脆生生的。
那天他还是没死成。
-
我为什么要说还是?那是他后来告诉我的,他已经试着自杀好几次了,只是都没有成功过。
“那可能是老天爷不想让你死吧,你啊,好好活着不就好了。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就算不能好好活着,和我一样,像一只卑贱的下水道老鼠一样活着也行,至少是活着。
虽然我也想过死的。我这么劝他的时候,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对于我这些劝说的话,他总是不加于回答,只是面色阴沉,低头喃喃地说好几次“我也不想死的。”
如此反复。
其实我也觉得,他不想死。
他打电话给我,约我出去吃夜宵。外面的小地摊足够嘈杂,吵得人脑仁疼。来往的人嘻嘻哈哈,他却不说话,好像周围被隔离了开来。
“S,我问你,你觉得爱情和命,哪个更重要?”
沉默很久,他抛过来这么一句。
“命。”
我头都不想抬。
“那亲情和命呢?”
我停顿了。
“父母的命和自己的命,选择哪个好?”
我没有说话,灌了一口啤酒,砸回桌上“哐”地一声,再推得很远。啤酒瓶上细密的冰水珠,不那么爽快地沾在手上。
我没有回答他。
我的父母早就不在了,只留下一个没用的东西苟延残喘,我却连葬礼都没有资本善待他们。
父母去世后的几天,我夜夜有梦,梦到自己走在荒郊上,破烂的棺材被扔在田埂边,里面的尸体露出半只腐烂的脚来,寿衣脏兮兮的,好像被人揉了个稀碎。
醒来我吃不下饭。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要我的命。
夜晚,我躺在一个逼仄的房间里,想着那家伙的话。
“父母的命和自己的命,选择哪个好?”
这就是他自杀的理由吗?
是父母重病,无法承担费用选择自杀?但这又不能说是选择,不过是一了百了罢了。
还是器官移植?那么从那么高的楼上,把自己的命摔进泥土里?变成一滩肉泥?这说不通。
这个逼仄的房间,黑洞洞的,似乎有什么压到了我的身上,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翻了个身。
这小地方,连个鬼都呆不下。
第二天我没有选择去上班,而是躲在了他家楼下。
我要跟踪他。
我骂着自己,多管闲事,可是又无法不去管。
死亡这种东西,就像一个鱼钩,而我是一条一直躲不过,又希冀去接近的鱼。
不出意料的,他走进了市医院,有些出乎意料地,他走进了ICU。
我还是在他出来的时候,在ICU病房门口拦住了他。
这场景尴尬得很,我砸吧了两下嘴。但还是想试着多管闲事一次,死了,也不会觉得一辈子没做过什么有人性的事情。
“我觉得有些事情,你应该告诉我。”
我看着他,医院的消毒水味儿围住了我,嘴里却突然冒出一股子波子汽水的味道,一点一点的小气泡在周围哔啵哔啵地炸破开来。
他还是选择了回答。
“我的母亲在里面。”
他顿了顿
“我要替她去死。”
“……是要移植什么?心脏?”还有什么,是要用命的吗?
他摇了摇头,“就是替她去死,用我的死,换她的命。”
在我疑惑的眼神中,他慢慢地从文件包中抽出了一张纸。
惨白惨白的纸页上,有几个印刷大字,那字像是用了过多的墨水,在医院明晃晃的灯光下,被照得反出光来。
——“死亡传递协议”
“把她的死,传递给我。”
死亡者一栏,写着我不知道的女性的名字。
而接受者一栏,赫然写着,他的名字。
那天我把他拉到我家来,两个人喝得烂醉。
恍惚间我听见波子汽水中,玻璃球清脆的叮当声,还有缓缓上升的气泡,破裂的声音。
我的房间太小,塞下两个成年男人显得拥挤异常,再加上满地的酒瓶子,我们几乎已经动弹不能,就这样把手脚随意地压在对方身上。
我已经醉了。
我把手伸向他的公文包,一层一层翻找着,最后抽出了那张诡异的纸。
“我说,这东西,真的能让你替别人去死啊?”
他惺忪了眼,身子也不想动,就这么瞥了我一眼,点点头。
“万一你死了,又没救到你妈,不是亏死。”
他突然激动了起来,口齿不清地喊着“可以的、可以的、是真的……”
“嘭”
“真的啊…”啊……“那你怎么能死呢?你又不想死。”
他用力踹倒了一个空瓶,看着它咕噜咕噜滚很远。“我可以的……为了救她……”
“嘭嘭”
“什么都可以不要,不要了…不要了!”他抬起手在空中乱抓乱挥,把整齐的衣装折腾得一塌糊涂。
“可是我还有,要做的事情…”
下辈子。他说下辈子这个词的时候,窗外响起了丧乐,唢呐胡乱地吹,尖锐而刺耳,合着其他的乐器显出一股廉价的味道来,也听不出是什么曲调了。
“嘭嘭嘭”
从刚刚开始,我就看见,满屋子都是波子汽水,满屋子都是气泡,一颗一颗的,一点一点的,在炸裂,这时它们像集体爆发了那样,一个劲得一同炸裂开来。
像去赴死那样。
我盯着面前这个人的脸,又恍惚起来。像是着了魔,突然想起许多令人恶心的场景。我在办公室里被呼来喝去,许多恭维的蓝瓶子在我眼前有阵法似的、晃啊晃啊,玻璃瓶的拥挤间,我的脸硬生生地被照成了绿色,一些难听的碰撞声戳的我太阳穴噗噗直跳。
场景又换成灵堂,黑白清晰的奠字,变得很大很大,压在我的身上。
耳边传来嘈杂而随意的丧曲,混乱的唢呐声,还有请来的哭丧人,扯着喉咙、难听地哭喊着。
我这小半辈子,都做了什么?
像我这样的东西……我到底能……
我抬起头,看见他有如书生似得、正派而干净的脸。
“下辈子。”
突然我的头脑里,“嗡”地一声,像是管理我的电源终于跳闸了。然后一片漆黑中,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沙哑着、又嘶吼着说:
“你早该死了。”
等我回过神来,那白惨惨的纸上,接受人一栏被胡乱地涂黑了,旁边空白的地方,正清清楚楚地,写着我的名字。
满屋子的气泡,终于都炸了个干净。
-
这天男人还是同往常一样来到了病房,与护士医生一一寒暄过后,坐在了病床的一边。
她还是没有醒来。
一边的机器记录着心跳脉搏,每滴一声,屏幕上的线就不安定地跳动一次。
他已经习惯这个场景好久了,可还是怕什么时候这个机器累了,突然拖长尾音不停地叫嚣,那么那个时候,他也就失去了所有坚持的意义。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男人牵起她的手,大拇指在她的婚戒上温柔地摩挲着。
“亲爱的……我们都不用死啦……”
他低下头,隔着氧气面罩、给了女人一个吻。
“我们可以,一起活下去了。”
女人的手指,动了动。
-
我马上就要自杀了。
我的手里握着那张死亡传递协议,坐在原来我最喜欢来的天台。
我没有想到,最后会打扰这个地方宁静的,是我自己。我也没有想到,我竟然糊涂到为了一个不认识的老女人去死。
可我还是宁愿。
我突然觉得我像个英雄。
我抄起手边的绿瓶波子汽水,狠狠地灌了一口,它见底了。我低头向下望了一望,突然觉得一阵晕眩,可是…可是。波子汽水已经见底了。我心一横,慢慢地向边缘移动着自己的重心。
我马上就要死啦…
天台的铁门吱呀一声开了,我回头,看见那是一个流浪汉似的大型垃圾。他看见我,也明显地吓了一跳。
“你……你坐在那里干什么呀,很危险的……”
我斜着眼睛,打量着这个人,他衣衫不整,穿着破烂,在乱蓬蓬的头发和胡须中间埋了一张脸,约莫五十来岁的样子——“我比他好的多,至少这个世界比起他来,更需要我这样的人。”我的脑袋,不受控制地这么想着。
我心里突然划过一丝异样,接着把那张协议,悄悄地塞进了裤子口袋。
我转过头不再看他,只是很用力的看着远方,表现出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
沉默很久后,我的喉口滚出了一句话。
“你看不出来吗?我要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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