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的时候,与别的省不一样,作为一个理科重点学校,我们花最多时间的科目除了数学就是语文,江苏的高考卷,时常被戏称为全是风花雪月的浪漫情怀,在一片思辨的考卷里显得十分特立独行。我也是在那个时候接触到汪曾祺。同期也正好在读一些日本的文学,日本文学躲不开物哀美学这个特点,文章读完时常让人觉得遗憾而压抑,但汪曾祺的文字让人置身于他为你构画的另一个单纯质朴的世界,仿佛是陶渊明笔下的那片桃花源,那一亩三分地,种着所有的桃李春风。
本来理所当然地想写汪曾祺笔下的故乡,毕竟我自己也是那块水土养育出来的,但想起汪曾祺的《受戒》,又重新去读了一遍以后,决定要写《受戒》。汪曾祺写《受戒》时期的创作灵感来源自少年时期跟随祖父在故乡高邮的生活经历,当时正处在文革后他重新提笔的时期,作为一个六旬老人,在经历了人生的跌宕起伏后,笔下的故乡和角色仍然带着温情和天真烂漫,我私心折服于他的柔软,决定要写《受戒》。倘若描写故乡风土人情的作家排名,沈从文不管哪个方面来说都应榜上有名,沈老作为汪曾祺的老师,也深深地影响了汪曾琪。但汪曾祺另辟蹊径,在同样伴着愁苦的岁月里,用一腔化不开的柔情,像是清煦和风下,朔月也沾染上清华,万物缱绻芸芸众生都是带着善意的模样,在莲花舟中,水波光摇曳,那些两小无猜的情愫也缓缓摇曳着。两者可能无法比较出高下,但我私以为,在这个时代,可能更缺少汪曾琪的这种平静如水“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叙述,它看似缺乏雕琢,但却带着通透,虽然不够力量,但又四两拨千斤。高中的时候我尚且只领悟出两三分其中的难得,大学后我重读这篇文章,像是一份礼物砸在眼前,字句里都是一个人极尽的温柔,它有自己独特的文字肌理感,有那种清澈的质朴的,与《边城》有着不同感觉纤维的气质。
我上大学后深刻地感受到,锐利不是困难的事情,柔和与单纯才是,因为人钝化和被打磨的过程是不可逆的,受到的伤害是难以化解的,所以小英子和明海那种温润的甚至在快餐爱情下显得温吞的爱情才迷人,周围那些平平无奇的善良的人才动人。李锐评价说,汪曾祺先生用汉语完美、生动地表达了丰富深刻地文学命题,他告诉大家,我们不一定非要托尔斯泰化,不一定非要变成卡夫卡。而我想可能汪老本来也不是想讨论什么深刻的话题,也许他只是人至知天命的年岁,追忆起年少的那种惬意的生活,庄周梦蝶般,就像他结尾所写,“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他只是怀念起那个充满自由空气的一切美好宛若梦境的桃花源,他只是慨叹那时尘世间令人动人的美好,他或许只是怀念起自己年轻时单纯恋过的某个姑娘,想起那时天真无邪的朦胧的心动。
有关和尚的爱情,历史上最有名的便是高阳公主和辩机和尚,“只要这春日未尽,我便永世爱你”的爱情固然为人所津津乐道,但《受戒》里描写的爱情却打破了爱情题材下亘古不变的外力纠缠和阻隔,既不是“父皇误我我误辩机”的求不得,又不是同样质朴民风湘西桃花源意境下“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的伤感和迷茫。事实上,《受戒》甚至没有一个完整的,没有起承转合一波三折的故事情节,散文化的叙事大多以第三人称的客观叙述为主,但在描写主要人物的时候,则更多地运用了明海和小英子自身的视角,用主角的观感去呈现故事发生的环境,通过这种视角的结合,主角的性格展露无遗,不运用具体人物形象描写而侧面刻画出主角的形象特点,和整片文章反而更加浑然天成。与其说它是小说,或许它更像是一种随意地生活化地,像是我们稀疏平常的那些小记录,充满了生活的盎然。尽管这种不拘一格的描写在表面上看起来有些许的结构松散和无序,但其实遵循了正常生活的内在秩序,营造出了一种恬淡诗意的氛围。汪老笔下,佛门“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的清净感和生意盎然的世俗生活奇妙地融合在一起,人间的烟火弥漫在寺宇内外,宗教对人的异化并没有被着墨,似乎佛教那种孤寂虔诚的膜拜和神秘玄妙的气氛反而被俗世染上了一点无伤大雅的色彩,也是在这样理想化的和谐中,超然出世的生活原则和积极入世的精神底蕴也得到了顺理成章的平衡,就像是小英子和明海的爱情。烟火世俗与民间生活,浅浅荡漾着,像是一副铅笔的素描。
我看这篇文章的时候总会感觉动容,因为汪曾祺写得太有画面感了,虽然是理想的美好状态,但那行云流水的问候清澈与空灵,是真实的。我知道这样笼罩在烟雾里的景色是真实存在的,我感受过船在水波里荡漾,我感受过耳边吹来的风,我感受过这种存粹的快乐,我在童年时期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我在很小的时候和朋友在芦苇荡里度过了一整个夏天和秋天,我也吃过刚从水里捞出的菱角,那个时候我也遇到过天真的纯粹的灵动的水乡姑娘,甚至我自己也是从那种眼睛里满是精光的笑着奔跑的小英子的年龄和性格过来的,我是江南人,我读《受戒》的时候,总会回想起我的小时候,我身边的人善良而真诚,直到现在,我写小时候的回忆录,都觉得自己的心被化得软软的,所谓愁苦,肯定有不顺心的小事,但现今再追问,一问三四五不知。就像汪老先生六旬的时候写童年的时光,隽永的都是那些遥远的真挚的性灵灵魂。
米兰昆德拉说,美是编年的废除。汪曾祺用他的笔触,跨越了时间,好像永远他都是那个懵懂的孩童,而他笔下的人,永远怀有着人性最美好的光辉,平凡但不染熏心的利与欲。他写得那么坦诚,江南水乡的柔情被他不动声色地藏匿进字句里。
于是,就好像一部电影的结尾,摄影机从描绘着两个人对话的主观镜头轻轻一摇,转换至船行途中两个人眼中所见之景的客观镜头——明海更加卖力地划着桨,船行伴着哗哗水声和耳旁风的声音,他们看到芦花荡里芦花和芦穗,看到蒲棒和菱角,看到芦苇荡里晚秋如醉。水鸟朴落落地飞出了芦苇荡,至善至美,让人想起李叔同,大概就是我认知中的汪曾祺了。我永远记得在高三我觉得有些山穷水尽的时候读到汪曾祺先生的文章,他说“我们有过各种创伤,但我们今天应该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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