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最后一次回村庄了,父亲有事出差,我代父亲回来再看看这老窑。
远处低矮的黄土塬上散落着几个黑点,牧人恣意高亢的歌声悠悠地飘在黄土坡的上空,传入我的耳朵。待我回神,二叔已走出好远。走向那排窑洞,洞口黑漆漆地如同村庄的眼睛,守望着村口那条土路。 二叔随口迎合这放牧人的音调,只有土地给予的淳朴嗓音,才有资格在西北带沙粒的风中放声吟唱,唱那流传了世世代代的歌谣,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口耳相传的信天游。
陕北汉子唱曲儿都有着厚重如黄土的底气,一开嗓准能把欧美范儿的海豚音的调调盖过去。我问二叔刚才那只信天游的名字,二叔回答说:“啥名?瞎唱呗,怎的,没听你爹唱过?” 我摇了摇头,即便是父亲唱过,也肯定是压低了音量,城市里的钢筋水泥可禁不住原汁原味陕北汉子的嗓门。虽说父亲离开黄土高坡已经二十余年,那平原般中气十足的音色也不是头顶薄薄的天花板能招架得住的。在这儿,天为穹庐,笼盖四野,声音直冲云霄的,才是土生土长的信天游。
窑洞辈分大的很,它们一直在这里,守望着黄土高坡。看着坡上的牛羊多起来,树木多起来,看着窑里住着的人少起来,天上飘着的信天游少起来。 二叔熟门熟路地取出盖在瓦罐下的钥匙,但锁上已爬满红锈,一拧即开。老屋早就没人住了,盖了新窑的二叔也不常回来,一推门头顶上陈年的黄沙簌簌地往下落。我小声抱怨着,跟在二叔身后走了进去。这是爷爷奶奶从前住的窑,炕上还散落着几根苞谷,一筐针线。我好奇地靠近,冷不丁被绊了一跤:“哎哟!叔,你过来看,这是啥?”
翘起的砖块下面,是一团泛黄的白纸,已经有些发脆了,二叔的手不住地颤抖了起来,我也屏住了呼吸。 这上面有字,这是张通知书!
父亲说过,当年二叔成绩比他好,高考失误落了榜,要不然二叔肯定比现在有出息,再怎么着也不会……唉,父亲没有说下去,只是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那个暑假,二叔盯着父亲的录取通知书直瞪眼,难受了就跑到土坡上唱起信天游。下乡采风的记者听了,请二叔进了趟城,二叔捧回了一张通知书。
城里的文艺团要二叔去报到,全村都沸腾了,爷爷哼哧哼哧吸了半袋子旱烟才抬起头,什么都没说。爷爷自有他的顾虑,大儿子出去上学,小儿子在家帮衬帮衬就好,可是……就在奶奶收拾行李时,通知书不见了,全家急得团团转。二叔没有再次进城,而是留在了爷爷奶奶身边。说完二叔盯着那块烂字纸半饷没言语,然后拿出了打火机,点燃了那张皱皱巴巴的纸。 我回头看向二叔,又望向他身后的一排窑洞,恍惚间物影重叠,二叔和窑洞久久守望着村口的土路。也许是内心深处对这片土地的眷恋,使得二叔最终选择了对黄土高坡的守望。黄土高原,是倾注了窑洞千百年的坚守,二叔半辈子的守望,才得以滋养出那最为自由豪迈的歌谣,信天游。
哥,你把通知书藏了吧,我不进城,在爹妈身边守望着咱黄土坡也挺好。 你想好了?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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