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在这里待了多久了,我不知道。 我的身上散发出汗水的酸味,和地上排泄物的恶臭混合在一起,让我想要呕吐,却没有东西可以吐出来。我的胃空空的,低血糖让我头晕目眩,口里甜甜的,是我刚刚咬破了嘴唇吮吸里面的血。 我清楚地知道我仍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仍能感受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干涩肿痛的双眼,汗湿的手心。但我不知道我所在的这个地方,还算不算世界,这里没有颜色,没有阳光,没有土壤,没有连绵起伏的群山,没有一望无际的草原,没有波涛汹涌的大海,没有万里无云的晴空。这里只有无边的黑暗,稀薄的空气,长时间缺氧的我脑袋涨得很疼,但是已经差不多习惯了,记忆还是模模糊糊的,大部分是彩色的光点,在我眼前闪烁,带着温暖的光热和香气,心脏仿佛都被这朦胧的快感麻痹了。不知不觉眼泪竟然留下来了,眼睛得到了湿润,思路竟开始有点清晰了,我赶紧伸长舌头去舔舐那珍贵的液体,舌头尝到了咸味,心开始躁动起来。 我不敢大幅度地挪动身体,只是不时地轻轻动一下麻痹的四肢和脖子,有人告诉我不要动,千万不要动。一阵剧烈的酥麻从脚趾传到大腿根部,整条腿像小时候中了蛇毒那次一样僵硬刺痛地不能动弹。什么?中了蛇毒那次……我好像要想起来什么了……就快了!就快了!黑色的小蛇,背上长着黄褐色的斑点,在草丛里窸窸窣窣地爬行,脚背上的两个小洞里渗出黑红色的血,小孩哇哇的哭声,暖烘烘的炕头,脚背上草药冲天的怪味,搪瓷碗里黑糊糊的药汤苦不堪言,残留着苦味的嘴里被塞了一勺白糖……刻意的思考让头又是一阵钝痛,仿佛被一把钝刀气急败坏地挤压着,我放弃了思考,继续轻轻吮吸着嘴里的鲜血,有一丝甜甜的白糖的味道。 我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梦见我在大海里游泳,渴得不行,喝了一大口海水,呸,真他妈咸!有个女人听见我骂了脏话,小眼睛滴溜溜一转,举起一根擀面杖就往我背上打,我连忙往岸边游,女人拎着擀面杖那个追啊,也是游得飞快,一边游一边大喊:“你个小兔崽子,小兔崽子,多大就学会讲脏字了,要你念书,要你念书,天天学那些大老爷们讲脏话……”我飞快地那个游啊,害怕竟然变为了一种微妙的快活感,海水很清凉,不一会儿我便放松下来,那女人从背后追上来掐住我的脸蛋就要打,我竟然笑了:“不要啊,妈!我不敢啦!” 能不能离开这里,已经无所谓了……吧。 我好累。 我并不是被惊醒的,而是很平静地醒来,刚才的梦还弥留在脑海里,我有点想笑,但是嘴角已经做不出上扬的动作了,于是我在心里笑,精神恢复了一点。 我猜我应该在这里待了三天了,因为我的头脑逐渐得清晰起来,除了这里恶心的气味有些刺鼻,头倒是不太晕了,如果人类饿了三天,就会重启免疫系统,头脑就会变得清醒,这是谁告诉我的来着?果然还是想不起来了……我现在的状态绝对算不上是神清气爽,但是想离开的想法又被拽了回来。 好想离开这里,好想到世界去看看。 “你知道另一个世界是什么吗?” “我不知道。” “你知道怎么去吗?” “我不知道。” “你想去吗?” “不想。” “传说只有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人才能被选中,他们只需要轻轻地闭上眼睛,什么感觉也没有,过不了多长时间,就没有意识了,就不会醒过来了,这就说明他们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 “这难道不是死了吗?” 我又把妹妹弄哭了,妈又要来打我了。可是今天妈没有打我,我们只是静静地坐在炕头,炕上的男人被一张被单盖着,妈的眼眶红肿着。晚上,妈抱着妹妹靠在炕头上睡着了,我走上前去掀开了被单的一角,爸的眼圆圆地瞪着,一股子愤慨悲壮,肚子上有一个不大的血窟窿,血被清理干净了,只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味,若有若无。 去他妈的闭上眼睛,去他妈的什么感觉也没有,去他妈的去了另一个世界。我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却抑制着自己的哭声把妈和妹妹吵醒,不让村子里的人听见。一回头,看见妈睁着眼睛,已经泪流满面。 又过了多久,这回我是真的真的不知道了,什么精神不精神,清醒不清醒,没劲儿去想了。到世界去?世界是什么,我不知道,怎么去,我不知道,我现在不就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吗,干嘛还要麻烦自己去找那定义广泛的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睡着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醒着,弥留之际就是我现在这种状态吧……终于知道了。 一颗豆子,两颗豆子,三颗豆子……我数着,无力得数着,想要最后一次睡死过去。 “豆子,听妈的话,待在这里面,千万千万不要动,忍着,千万不要动,等着叔叔们来接你!” 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 我激动地想哭,却没有眼泪可以流下了,心却被一股股流回脑海的记忆刺痛。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头顶的盖子被掀开了我闭着眼睛,但透过眼皮能看到亮光,新鲜的空气跑入我的肺里,头顶传来了男人压低地兴奋的声音: “找到豆子了!找到豆子了!” 我如一俱软软的尸体被小心翼翼地抱了出来,我闻到了血腥,熟悉的血腥。清凉的水灌入了我干裂的唇,我的眼睛仍然无法睁开。 我如愿离开了这里,却没能如愿看到我所渴望看到的世界。 村子里有个疯老头,无儿无女,没有任何亲友,他的亲人和朋友全在那次战役中死掉了,只有他在快死掉的时候被发现在一口缸里。 疯老头总是喃喃地念着:“我要到世界去看看,到世界去,总有个好地方啊,好地方……”情到深处,就开始大喊大叫:“到世界去!世界去!”那声音像枪响,像炮轰,像军队高昂的号角。只有我知道,他没疯。因为有一次我经过他的身边,他和蔼地招手叫我过去,褶皱的脸上挂着温暖的笑意。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了几句话,塞给我一小包白糖。 孩子,用功念书…… 有机会到世界去看看吧。 我转身正要厉害,却被他叫住了。他的笑容仍挂在脸上,眼睛里却多了一种我不明白的悲伤。孩子,只有让你幸福的地方,才叫做世界。 几十年过去了,疯老头不在了。他穷极一生想要到达的世界,所有人都想要寻找的一方没有战火硝烟的净土,我看到了。 如是,他也能安心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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