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刻意把吃饭的速度放得特别慢,让每一个佐料分子都在舌尖停留一阵子,好细细品味那其中的香甜——实际上这食物的味道比起以前并未改变,说实话,菜肴也算不到“好吃”的那种水平。可是一周一次品尝它的机会,我却格外珍惜。因为我知道,那平淡的味道里面,是深藏着爱的火热的心。 理解到这一层含义之前,我还任性得很,对每顿饭都十分挑剔。初中三年,日日为我张罗三餐的都是姥姥姥爷,两位老人家,几十年粗茶淡饭,自然与追求美味与精致的我是不一样的,对于他们来讲,一碗白面、一锅烩菜、几滴醋和少许盐,就是一种极美的享受;而我喜欢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以及冒着热气的米饭。这种跨年龄甚至是跨时代的差异,其实并不好扭转,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老人家还是做出了妥协——在我的各种不满意之下。本来用十几分钟就能解决一顿午饭的二老,后来日日花费半个多小时为我炒菜,变着花样试图取悦我的味蕾。但事实是,取得第一步“胜利”的我越发得寸进尺,不是嫌菜咸,就是嫌姜面撒得太多,后来,甚至做好饭的时间稍微迟一点都令我不悦。 现在想来,那时的我俨然一个小霸王,而姥姥姥爷却每天心甘情愿地受小霸王的压迫,而且是在改变自己的饮食习惯的基础上,一步步温柔地纵容。 他们对我纵容了三年,这三年,我所有的要求都接受,我所有的任性都照单全收。 在我即将住校的前一天,两位老人特地赶来我家与我道别。还记得那天他们坐在沙发上,面前是一桌妈妈做的菜肴。不着怎的,那一瞬间面对这两位被岁月侵蚀了容颜的老人,我的喉头突然有些发紧。周围的一切都悄然淡去了颜色,最终停留在我视线中的,是他们沁满笑意的皱纹和一碗热气腾腾的白面。我注视着他们皮肤松弛的手,忽然意识到——那两双布满沧桑的手不厌其烦地为我做了那么久的饭,而我甚至从未耐心地、温柔地握紧它们,感受一下那粗糙的纹路,温暖一下那难以消却的冰凉。 我就是带着这样的愧疚去上学的。 直到周末回家之前,我都无比想念从前总嫌他们烦的姥姥姥爷,以及他们做的厚道的大碗面、油大的炒胡萝卜丝、永远拌不匀的拍黄瓜、一股生姜味儿的西葫芦炒肉,还有我最讨厌的韭菜馅儿饺子......也许这就是那些游子为之涕零的“家的味道”,哦——它没有想象中那样一念起来就令人垂涎,也许平淡得很,可就是能让人忍不住回忆,回忆那平常之味中浓浓的爱。 有时候,人不经历一些分别,就不知道你有多爱那个人,更不知道那个人有多爱你。初中三年朝夕相处的时光,我与两位老人,对于彼此来讲都成为了一种习惯。我没想到真正分开之后会想念他们不太精湛的厨艺,他们也没想到失去了每天为我做饭的任务会给生活留下多大的空虚和空白——直到住校后的第一个周末,我按响门铃听到老爷急切赶来的脚步声,开门后面对他笑得合不拢嘴的面庞;直到我又听到厨房传来的熟悉的抽油烟机的声音,看到笼在烟雾中的姥姥的背影......那种深切的思恋才从心底喷薄而出,想对他们说的话,似乎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随着抽油烟机被关掉的“叮咚”声,二老开始张罗着端菜,各式各样的菜肴,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我执起筷子,一时竟有些无所适从,回想起很小的时候一碗白面一盆菜的年月,想起那时他们尚存的青丝和有力的臂膀,再面对他们辛苦烹制的炒菜、专门为我煮的饺子,抬头看他们苍老的容颜和日益消瘦的身体,一句“我爱你们”哽在喉头,怎么也吐不出来——他们抛弃了简单的年代,跟着我奔赴纷繁的远方,把时光刻在案板上,把心血融进油烟里。 感动、感怀又感伤,我只能刻意放慢吃饭的速度,让舌头的味蕾无比认真地体味每一丝细小的味道,一边不断地往嘴里送饭,一边不迭地夸赞“真是美味”,老人满是褶皱的脸上,笑出了最绚丽的花。 直到现在,姥姥姥爷依旧把我每周日到他们家中吃饭当成头等大事。周日清晨,两位老人相携着去超市买菜,然后便待在厨房忙碌,仅仅是希望我吃得开心满足。想必他们无私的付出,我能做的微乎其微——除了一脸笑意地给他们讲这一周的学校生活,以及对送进嘴中的每一勺饭都心怀感恩。 事实上,那盘中的味道都没有变过,就像老人改变不了用饺子招待你的热情、改变不了将好吃的留在冰箱等你回来吃的习惯、改变不了日日思念你归来的心。同样的,与这些难以改变的事物一起存在的,是他们朴实无华的深切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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