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跟着外公外婆,在山城长大的孩子。印象中,我家老屋,就静静地矗立在长江边上的山坡上。
屋前只一条泥巴小路,弯弯曲曲地通向菜园和下山的石板路。小路窄而坡陡,连从山下挑凉面上山来卖的小贩,都不肯走这条小路过来。最恼人的便是下了雨,山城的雨季总是分外的绵人,似早起时的晨雾,直直往人怀里钻,一整天一整天的连空气都是湿漉漉的,小路也是越发的湿滑泥泞。
时隔经年,我又回到了阔别十年的家乡。这天,狂风大作,乌云密布。江边的小船密密地紧挨着,无力地在冷风中不受控制地摇荡。依然一道惊雷,大雨骤然倾盆。
这是送外公下葬的日子。我那原本康健的外公在坚持与病魔苦苦抗争了一年又六个月后,终是倒下了。母亲顺了外公的心愿,准备将外公葬在老屋背后的山坡上。
凌晨时分,夜里寒意浸人。我捧着外公的遗像,麻木地走着,任由雨水打在我身上。只几日来,我像是一个被人遗弃的木偶,灵魂被抽空,只剩下一副苍白的躯壳。我,第一次痛苦地体会到,万箭穿心,究竟是何种滋味。
一步,又一步,每一步都将心压的更加沉重。石板路好走,老屋,很快便到了,大家都放慢了步伐,准备过那条小路。
我不由得护紧了怀中的相框,往事如波涛般纷涌而至,我也不由得红了眼眶。泪眼朦胧间,我好似听到有人唤我乳名,熟悉的感觉将我拉回了那段我最美好的童年时光。
那时,外公他们生产队里人人都知道,住在东边坡上的老陈得了个小孙女儿,宝贝得不得了,到哪儿都怕摔着了、磕着了,和以前那古板严肃的模样,可大不相同。的确,连外婆都说,家里有了我以后,外公的笑容都变多了。而我,自然也是粘外公得紧,总是要外公把我放在肩上,“骑马儿”玩。彼时的我,在外公肩上,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当然,平地上“骑马儿”实在无趣,我最爱的,是让外公带着我走那条小路,忽上忽下,颠着的我总会乐得咯咯笑。外公每一步都牢牢扎在地上,就是这样难走的路,也从未摔过我。
外公便是如此,无论做人还是做事,都是稳稳当当。但听外婆提起,外公走了一辈子那条小路,偏偏却摔了那一次。那是一天下午,那时我才三岁。外公趁工作之余帮着砍田里的白菜,外婆则在家照看我。听外婆说,那日中午才吃了一顿鱼,我这只小馋猫的馋瘾便被勾起了,趁外婆到楼上的屋里去针线,便小跑着拿了我吃饭用的搪瓷小盅,到塘边去舀鱼。老屋鱼塘正对菜园,外公只是余光一瞟,便吓得心脏都漏了数拍,看到我蹲在塘边,笨拙地弯腰伸手去舀水,身子左摇右晃,几乎下一秒就要栽到水里,外公腾地丢下手里的菜刀,一边奋力冲过来,一边发了疯似的叫外婆。外婆急急忙忙从屋内出来,看到我,吓得眼前发黑,火急火燎地下楼来。外公好不容易赶到了小路,连连疾呼我。
“丫头!丫头!快到外公这儿来,外公给你‘骑马儿’,你不是最喜欢的吗?”
正当我回头想要看外公时,外婆已眼疾手快地把我抱到一边。这时,外公好不容易松了口气,正想过了看我,却不料脚下一滑,腿一软,直直摔进了地里。炎炎夏日,烈日当头,外公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打湿,可他却吓得手脚冰冷,止不住地冒着虚汗。
外公便是如此,疼了我一辈子,护了我一辈子。我此刻,只想好好护着外公,不让雨水将他打湿,不让他再次摔倒在这小路上。泥渍早已覆满了我的双脚,每一步都是深深陷在泥里,我高度集中精神,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在摇摇晃晃中,终于安全走过。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曾经外公带我走这条路时,心中是何许感觉,就像手上,捧着自己的全世界。
至于后来,浑浑噩噩的我呆滞地抱着怀中的相框,眼睁睁看着一抔抔黄土,将我与我的外公永远分开,从此阴阳相隔。
东方渐渐吐露出些许鱼肚白,天色依旧阴沉,大人们领着我准备离开。当我再次走到小路上时,忽然一阵鼻酸,我回头看向老屋,只剩下满院的荒凉、鱼塘的干涸、老屋的破败。而我脚下的小路,也在雨水的冲刷下越发岌岌可危。
过去的时光,像老电影一样,在我脑海中一遍遍播放,只不过这一次,身边缺少了电影的主角。
脚下的小路,脚印越发清晰。泪眼朦胧间,我看到外公在前面,一如当初那般,他笑眯眯地却难掩眉间紧蹙的心急,他连声唤我:
“丫头!丫头!快到外公这儿来,外公给你‘骑马儿’,你不是最喜欢的吗?”
我忽然被抽去了全身力气,瘫倒在泥地上,我撕心裂肺地痛哭,喃喃自语着:
“外公,外公,你看,我又有危险了。”
“外公,我,我真的再也不去鱼塘舀鱼玩儿了。真的,我不会再害你担心了。”
“求求你,给我‘骑马儿’好不好?”
“外公,你怎么还不来呀?外公!”
我知道,我再也得不到回答了。
小路的那头,再也没有我的马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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