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开的时候,天刚蒙蒙亮。整座村落尚在沉睡中。牛羊活动的膻腥味淡淡地在空气中沉沉又浮浮,似有若无的送别。再回头,村落已零星远去,渐有炊烟袅袅升起。没有人会关心他,一个杀人犯的老父会去哪里苟延残喘。 蒙图有些哀恸,许久不修理的须发盖住了满是褶皱的脸,谁也看不清那张往常令人厌恶的嘴脸上,笼罩的别样情绪。15年了...蒙图的眼神逐渐涣散,目光游移向远方。 “杀人犯!杀人犯!你的儿子就一杀人法!” “呵呵,那老蒙图年轻时就一地痞流氓样,生出来的崽子也不是啥好东西!” “就是就是,听说还是先奸后杀呢。啧啧。” “不...不是的,我的儿子好好的,你们听我说...”一群村民顿时又做鸟兽散。“这提丽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碰上这父子俩。”“别和她多说。小心沾了晦气。” 后来呢。 后来浑浑噩噩的日子里,儿子被提审,被判处死刑。多次上诉无用的他背着已是重病的妻子去见了儿子最后一面。他始终记得,一辈子也不会忘。儿子的眼神。那是怎样的眼神呢?迷惘,恐惧,绝望,还有难过。最简单却最无力的难过。可那又如何,除了他与妻子,没有人再相信儿子的无辜。他抿了抿干涩的嘴唇,没有说话。 再后来,妻子也走了。他成了孤家寡人。仿佛多年的愉快生活只是一场梦,从15年前村落的平静被前来的警察打破。一夕之间村民的白眼,唾骂,乃至外界他毫不认识的那些网友的自诩正义。仿佛化作利刃,将他的梦变得支离破碎。 现在他要去往另一片土地,他从未到过那里。却没有半点该有的新奇,彷徨。他已是一无所有,他活着,只是活着。 开往城市的大巴在路上飞驰,他收回目光,也收回飘远的思绪。如今已隔15年,却不过15年。他还有半生,还有好几个15年去守望。他想去更近的地方,哪怕在这座陌生的城市做个流浪汉,肮脏,粗鲁。他也想亲眼看看儿子的沉冤得雪,他相信他,从来都是。 这座城市的中心,伫立着法院。建筑有些高。所有人都得仰望。 事情的转机在于最近刚落网的连环杀人犯,那个看起来如此干净的人。呵呵,是啊,比他那个不修边幅吃喝玩乐的儿子“干净”太多。究其灵魂,谁知道呢。简直丑恶。他认下的自己所有的罪行,强奸,杀人。甚至似有若无的指向那宗15年前的案子。是不是应该感谢他呢?他想。 可谁又愿意承认自己曾经无限笃定的事情是错误的?坐的高了,总有好多人看着。何况再光明的事物也与黑暗息息相关。太阳还有黑子呢!这是原先他从儿子的高中课本上看的。案子被无限的下压,所有人仿佛都知道的可能,却没有人愿意提起。 白天,他就在离法院不远的地方,或是某个墙角,或是某个小店的屋檐下。站着,蹲着,毫无尊严的盯着那个方向。期间不乏被驱赶,也有“好心”的人随手丢下找补的零钱。我不是流浪汉!我是一个守望的父亲!他在心中呐喊。却默默的拾起钱,放在荷包。他没有钱,积蓄早在多年前或是给儿子翻案,或是给妻子治病。分文不剩。 城市里的职业总是不太稳定,去工地搬砖,工资时有时无。若不是闹大,没有太多人关心所谓的农民拖欠工资问题。几百块罢了,他们都有自己的生活。有工资了,他就住廉价的旅店。 更多的时候,他就铺着报纸,躺在某个黑暗的甬道里。看不到天,更别说星星。流连在报社的时候,他就听到里面的讨论“城市的下水道,总是暗藏着他的灵魂”。现在我是见证者,他不乏愉悦的想。等等!报社我与其作为一个“局外人”无力的看着翻案之期一拖再拖,不如搏上一搏。不是都听人说,新闻媒体最是“热情”。我所期盼的人,应该会出现吧。 第二天,他第一次一改往日安静的守望,他涌起了力量。是父亲的力量也是真相的力量。他们推着他走到很远很远。他没有钱寄快递,就有废弃的报纸,把他的知情,他的渴望都寄托在小小的一方纸片上,轻轻地,放在一家又一家报社门口。风很大,却总也吹不走。 然后是短暂又漫长的等待。 第一天,他笑容满面,连过路的行人,都愿意给这个流浪汉多施舍些零钱。 第二天,他多穿了一件衣服。已是隆冬时节。 第三天,他舔了舔干涩的唇角。 第四天,眼神深处暗自游移。 第五天,他将膝盖曲得更深。 第六天,他的脑袋低垂下来,也不是想些什么。 听说上帝用六天创造了世界,第七天休息。 他第七天没有再来。 “叮铃铃...叮铃铃...”老式电话的铃声在黑暗中总是特别嘹亮。他的手有些颤抖。“这个城市里没有人会给我打电话。” “喂,我是报社,我是记者白译澜,我收到了您的纸条。关于您对蒙络案所存在的疑惑,我希望我们可以面谈。喂!喂!您在听吗?” “......在。好。我愿意。并且,越快越好。” “没问题,那就明天早上九点在尚记?” “嘟嘟嘟...” 这个人,真是奇怪。 尚记的早餐,他以前吃过,却觉得今天的豆浆比原先甜上几分。 “您是说,嫌疑犯蒙络是您的儿子。并且,你认为他是...无辜的?”白译澜戴着副金属框架眼镜,手里始终握着笔。白暂脸庞上的笑容疑惑,但温和。 “是的,白记者!请你相信我!在我儿子被关押的那段日子我去看过他。当时他哭喊着对我说是那些人屈打成招,逼着他...还没说完,他就被狱警拖走了。并且,我还嗯...用好几包烟打通了一位当时办案的警察,他告诉我受害者指甲里皮削的DNA有...不止一个。但最后结案报告里却没有。他还意有所指的告诫我‘这几年领导忙着升迁,断案当然越早越好,官官相护的水太深,别掺和!’。”一长串话说完,蒙图很快灌了一大口水,然后,期盼地望向对面的白译澜。 “如果真照您说的那样,的确这案子有些不明不白。不过我们只负责社会舆论的监督,不能直接指向公安机关办案。这样吧,我看看能不能发一篇文章呼吁社会,再帮你观察一下。”白译澜点头,起身欲走。 “白记者!”蒙图侧身便用他似乎总也洗不干净油污的手扯住白译澜的手臂“请...一定要帮帮我!我的儿子,他真的是无辜的!” “好!”白译澜神色有些动容,没有甩开蒙图的手。 我会尽我全部的力量。因为真相,始终是媒体人永恒的追求! 后来的日子,看似蒙图仍是半死不活街头狼狈的守望者。白译澜是来回奔波不辞辛劳的媒体人。二者的生活千差万别却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惊!8.19强奸杀人案别有内幕,愿凶手疑似屈打成招。”爆料之后,是铺天盖地的社会哗然,越来越多的质疑声下翻案程序也出奇顺利的走上正轨。今年的寒冬似乎特别长,也让人,越来越看到春天的曙光。 后来的事蒙图就不太清楚了,他记得自己每天守着电视,一丝一毫也不放过。不知道过了多久,街头开始纷纷起了议论。 “原来当初那个案子真的杀错人了啊!啧啧。家里白发人送黑发人多难受。” “哎!你是不知道。我跟原来那个...是一个村子的,虽说没杀人,混吃混喝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你懂什么!冤了就是冤了...” 后来好像有人找他,是谈关于冤案的索赔申请。四处没找着人,就把电话打给了白译澜。彼时白译澜刚从获得最佳媒体人的喜悦中挣脱出来,略一思索,便去了那个始终是黑暗的下水道口。他从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但他觉得值得。只是他最后还是没找到那个他应该看到的洋溢着喜悦的苍老面孔。 “15年了。该死的人死了。不该死的人也死了。我守望这15年。终是...得偿所愿。感谢你!白记者。追求真相总是没有止境,我相信有更多的人需要你的帮助。而我,也要去赚钱,然后孤独的活着。” 白译澜走的时候,天空下着蒙蒙雨,风却刮得很大。他身后,一张字迹模糊的小纸片随风摇摆着,却始终,没有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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