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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响

作者:董畅 2023-04-11

白日当空。

  嵇康一袭素衣,从容华丽,危坐,如即将涅槃的凤凰;面前,三千太学生俯身而跪,呜咽不止。

  顾看日影,心知时辰将至,他轻轻转头,道:拿琴来。监斩官颔首应允。

  哥哥嵇喜轻轻将琴摆放在他面前。这是嵇康视同性命的琴,嵌着他珍爱的河轮祝玉。无瑕的玉片,在秋阳下闪着晶莹的辉光。

  他俯身向琴,展开双臂,要在生命的最后时光,弹一曲天上仙乐《广陵散》。

  呜咽停止,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只有树梢间微风飒飒。

  琴声响起。短短地开指,舒缓,平淡。乐音穿透听者的躯壳,直达心府,引灵魂在辽远与苍茫中盘旋。乐声中,人们仿佛看见了聂政,走在芸芸众生中,蒙昧无求,担水,砍柴,屠狗,卖肉……也仿佛看见了嵇康,山阳竹林下,炉火与肤色辉映,生命苦短,他甘愿做个铁匠,在铿锵锤声里送走光阴;劳作之余,采薇山阿,散发岩岫,伴着习习谷风,流咏兰池,“操缦清商,游心大象”。

  小序大序,琴声干涩,似乎是聂政临于前方的歧路,命中注定的担当,躲无可躲,他是侠客,他的使命是惩恶扬善,他只能出剑;似乎是嵇康生命中欲来的山雨,虽然只求抱琴行吟,弋钓草野,手挥五弦,目送归鸿,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志愿毕矣。然而不行,世上从来没有第三条岸,虽师祖庄周,总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他忘不了旧主,丢不掉忠贞,他只能在非此即彼中作出抉择。此时的乐音,苦闷,彷徨。

  正声响处,十八段次第展开,嵇康就是《广陵散》,《广陵散》就是嵇康。嵇康是在用他全部的生命演奏,他把自己的身体、灵魂化作一个个铿锵的音符,回荡在景元四年的秋天,回荡在魏晋的天空!挑按捻揉间,虚实疾徐里,侠骨节节延展,义胆片片呈现。聂政,刺韩、冲冠、发怒、投剑,气贯长虹……嵇康,走拒司马之召,傲对钟会之访,绝断山涛之交,昂首面对死神,酣畅淋漓。乐声入耳,“其怨恨凄恻,即如幽冥鬼神之声。邕邕容容,言语清泠。及其怫郁慷慨,又亦隐隐轰轰,风雨亭亭,纷披灿烂,戈矛纵横”,真是惊心动魄。神人共泣中,懦夫感达节,壮士激青衿。

  尾声是绚烂绽放后的平静。嵇康轻轻揉弦,四远寂寂,琴声悠扬,幽怨之音杳,杀伐之声远,若天籁回旋,只剩下天地淳和的一片清明。

  一曲终了,嵇康恢复静正坐姿,他39岁的短暂人生,定格在那个秋天惨淡的阳光下;《广陵散》的最后一缕,带着极致的魏晋风流,袅袅悠悠,飘入无尽太空,汇入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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