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问世间,自由为何物? 暮霭沉沉的天,晕在纸呀笔呀翻飞的气氛里。 在前排沉默自习的陶冶被人捅了一下,她转过头来,黑亮的马尾轻盈一甩:“汤沃雪,怎么了?” 平日笑得嘻嘻哈哈的汤沃雪眸子里此时却有敛去飞扬的沉静:“陶冶,你懂得很多。可你能告诉我,自由是什么吗?怎样的人才叫自由呢?” 陶冶清秀如画的眉微微一皱便神色如常:“那你觉得我们自由吗?” “一点也不。在题海中摸爬滚打。”汤沃雪道。 “如果你很想弄清楚的话,我们下课谈谈。” 汤沃雪温顺地点了点头。 下课了,天是泼墨般的黑,少女的影子纤细得缥缈在夜色里。 “虽然我们现在很不自由,至少你这么看。但你以后,通过努力,达成梦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那就是自由呀。” “好吧。陶冶你真好,谢谢你。”汤沃雪看着陶冶眸中的光芒说道。 风可真清凉,仿佛载着她们向自由靠近。尽管灯火朦胧。 那年,她们初一。 二空苍茫,花间何处寻? 汤沃雪在桌前倚着,敛息凝神地盯着发呆的陶冶,陶冶沉在一片黑暗阴影的角落中,半边脸映着月,泛着凄迷的银白,静得可怕。汤沃雪多希望她能哭一声,可陶冶说过,她从来只会伤心,却不会哭。 汤沃雪算不算陶冶的好朋友呢?她自己也不清楚。孤高绝世又剔透晶莹的陶冶是没有朋友的,汤沃雪是她最亲近的人,却一点也靠近不了她,更难了解她,但陶冶是无疑地争强好胜,连番两次重要考试失利,面对老师的失望,家长的无奈,平日成绩优越的陶冶说:“你走吧,汤沃雪,我一个人静一会。” “我不走,陶冶。你回答过我的疑惑,难道我还不能分担你的痛苦吗?”汤沃雪有着炽热的眼神,她抿紧了唇说道。 “对不起。我回答不了,你也分担不起。”陶冶深沉的冷寂,恰如屋外梧桐落叶,秋日萧瑟。然后她便飘然落座,直静到现在。 汤沃雪纤长黑密的影子漫到陶冶的座位前:“陶冶,你有没有,有没有真真正正的朋友?” 陶冶的半个脸从阴影中抬出来,冷冷地看着汤沃雪。 汤沃雪沉下眼帘:“你有没有自由?有没有?”她热烈的语气近乎质问。 陶冶淡漠的嗓音有些哑:“自由?只留给过去和将来的。可是人永远得不到过去和将来。” “那就意味着,只有现在的痛苦了?不自由?”汤沃雪仰起头看陶冶完美的侧脸,“不自由的,只是你—陶冶!你永远不自由!你永远看不到自己拥有的!你是个意志消沉的懦弱女子!” 汤沃雪的胸腔中爆出这样清亮的话,掷地有声。汤沃雪眸中的火,渐渐燃尽成一片枯槁的灰后,她走了,她觉得背后好凉,随着低低的呜咽,夜风袭袭。恍然,中考临近。 三曙光现,星河欲转乎? 汤沃雪抛下笔的一刻,心中安然宁静愉悦,这次中考,发挥不错,应该能上自己满意的高中。她忽然想起陶冶,她会考得怎么样呢?素日成绩骄人的她。汤沃雪有些六神无主,她是挂念陶冶的吧!又每日冷面相对,初中这样的快,她们会到一个高中吗? 现在的汤沃雪想起几天前的自己,有点可笑。她们果真到了一个高中,那是全市一流的高中。只不过,汤沃雪刚刚到分数线,陶冶却以全校第二进去。第一是一个名叫石莼的女生,很活泼甜美的样子,不似陶冶庄穆深沉。像石莼一样优秀又可爱的女生是不缺朋友的,莺歌燕舞的一群女生左拥右簇带着爽朗的笑,随她洒遍菁菁校园。陶冶总是形单影只的,看流云,看花草,看日落,在座位上写题,在课堂中静默,又吟诵几句使人落泪的诗词,倾注于笔尖,随她飘逸丰美的字流泻在洁白的纸上,一篇篇的好文章。汤沃雪也是擅长写作的女孩,但总不及陶冶情致独特细腻,有一种叫人无法释怀的忧伤。 陶冶这次中考作文写的是向往(自由),汤沃雪也是。陶冶这篇作文果然大放异彩,其中观点独到,文笔精华。汤沃雪自愧远远不如陶冶,可陶冶仍固执地认为,自由只在过去与未来。可谁知,汤沃雪也在为自由是不是只在过去与未来而疑惑? 她找到那个尘封已久的手机号,发送了一条信息:她疏冷清秀的墨迹在一片枫叶上写就,微微晕开,晕染了汤沃雪那颗惊奇又好奇的心。汤沃雪: 许多天联系不到我了吧!我很想你,你会牵挂我吗?我不在城市中,不管我家所在,还是我的大学所在。我在一个极偏僻的小村庄,因为在这里,有自由。 让我给你说说吧,尽管说不出它的无与伦比。它是我心中风光旖旎的“香格里拉”,这里不如城市发达,没有考试与事业的争霸。这里是极朴素极朴素的生活,朴素到自由的土壤里去,开出人们的自由之花—发自内心的笑颜。跟他们一起劳作,看日出日落,蓝蓝的天,白白的云,不似城市中总有些与真美灰蒙蒙的隔阂,这样生活很快乐。 我原以为我压过石莼,会让我很快乐。当我真正压过石莼,我也不快乐,那所骄人的大学,会涌现出更多更多比石莼更优秀,或像石莼一样的人。何必给自己的心上一层一层厚重的枷锁,那样自由会离我们很远。 我这样疯狂,我是那样爱着自由,自由是在彼岸的,是我意想不到的,却又努力追寻的境界。我爱彼岸的自由,彼岸的你。我会很好,我会回来,跟你在一起。 陶冶 汤沃雪说不出是怎样的感受,是酸楚与欣慰的融合?她是那样不了解陶冶。陶冶如此爱自由,爱得比把自由常挂在嘴边、放在心上的我更加轰轰烈烈。 信封中还有一张陶冶的照片,白皙的面庞有些黑了,却美丽到让汤沃雪惊讶,常郁郁不乐的陶冶,可以在日光下,笑容烂漫,她得到了真正的满足。 汤沃雪有些不该有的伤感,陶冶的修行圆满,然而她的自由之旅,没有陶冶的相伴,更加扑朔迷离。 七路漫漫,相伴惟相惜 大学已经开学很久了,那是霍乱的光阴。 汤沃雪看着自己乌黑油亮的发,和不羁的刘海。与当年那个背着牛仔书包,齐刘海,扎马尾辫的自己,不是相去甚远,而是恍若隔世。 她见到了石莼,石莼笑得开朗甜美,如摇曳满枝的鲜妍月季。她们又很巧的分到一个宿舍里,石莼随和宽容,又开朗大方,性格比孤高清傲的陶冶好很多,汤沃雪觉得自己和石莼可能会成为好朋友吧!关系比跟陶冶亲密,似乎又远些。汤沃雪和陶冶的交集终究归于那远方虚无的自由,像娇艳的花成为落红归于泥土。而石莼的笑颜,如缕缕美好青春的佳酿,灌入汤沃雪的生活中,又那样的自然。 只是,在褪去热闹的笑后,汤沃雪的心被孤寂的夜充盈到很大很大,那是一种寂寥的孤独,孤独的寂寥。汤沃雪把头埋在诗集里合眼,一夜冰凉。 大学的时光没有完全充盈着欢笑,是轻松了一些,但还有繁重的学习任务。在一个个有星子的夜里,石莼和汤沃雪还是在挑灯夜读。 汤沃雪看着沉静、璀璨的星,不知又想起谁的眼神,不禁双泪长流。石莼从书中抬起头,睁着杏眼:“沃雪,怎么了?”“想陶冶。”汤沃雪清脆地直接说出来。 “你说,陶冶真的去了一个有自由的村庄吗?”石莼问道,然后她接着自言自语:“或许是吧!没想到她是个要自由的人。可难道在自由的同时不苦不累吗?我倒觉得待在城市里挺好,也没那么不自由,人是不能那么自由的。汤沃雪,你们为什么那么渴求自由?” “不知道。自由是我们从初一来的梦想,甚至更小的时候。” 多年后的汤沃雪,想起自己那一段话,无声无息地笑了,是无谓的苦笑吗?她只是一家公司的普通职工罢了,有自由的诗,却再没有自由的梦了,她联系到将自由发挥到淋漓尽致的陶冶,她出了一本书,名叫《与自由同在》,写得很好,成为名噪一时的女作家。陶冶打来了电话,询问了汤沃雪的情况,又说了好多好多。最后,她似乎象被抽了气的气球一样瘪下来,用那种熟悉又陌生的哑然说:“我很自由,但我好累,汤沃雪,你终究比我自由。” 她正在周游世界的途中,同样年余三十的汤沃雪,却在饭菜的香气蒸腾下慢慢变老,当额角被刻上皱纹,当岁月染白华发,我们是否,还记得当初那个对自由的承诺。 八尾声 在一个闲适清幽的夜里,汤沃雪的身边放着一杯如当年一样的脉脉香茶,虽然她已不复当年的青春模样。她在昏黄的灯光下看到《边城》的结局:“翠翠想,他或许永不再回来,或许明天回来。”这是个沉静荒凉的结局,正如陶冶对于汤沃雪一样,她们是好友,她们向往自由,她们为自由年少轻狂后,陶冶更加执著,汤沃雪却在人间烟火前淡然放手,岁月是她们深深的鸿沟,你,我,都在彼岸。 这是她们的选择。可自由依然是汤沃雪的心态,她可以不必浪迹天涯,在人流中活得极为洒脱。因为彼岸的自由,自由中的陶冶,都在她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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