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那天是立冬。
立冬,对于北方而言,鹅毛雪落,早已天地冰冷,于南方而言却只是将短裳换作长衣的标志。
铁军一直坚信着这一古老的经验之谈,于是那天他出门的时候遭了报应,好似冰天雪地里的一条狗,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他急忙退回自己的小铁匠铺里,将炉火升到鼎旺,卖力地敲打剑胚,好让自己暖和点。
古镇外走来一个少年,白肤白衣白发,好似传说里的雪鬼,好似这异样的南国雪落都是因他而来。
这样一个清冷的早晨,古镇猝不及防,连往日里勤劳卖包的小贩都不想出门——古镇就像是死了一样。天地之间只有他这一个活物,和那冒着火热气息的、与冰雪格格不入的一点红——那个铁匠铺。
他走进铺子里,僵硬的面容都变得有些松垮了,湿漉漉的,一点点往下滴水。与此同时他的头发也在滴水,冰雪脱落,一头湿淋淋的黑发搭在脑后——原来他在风雪里走了很久。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不找个地方躲避。这样贵公子一样的少年,应当在暖阁里搂着一个女人看雪吧?
渐渐暖了,少年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铁军放下手里的剑胚子去看他。那个在火炉边上略微发抖取暖的少年,此刻终于更像一个少年了。十六七岁,脸庞尚还有些稚嫩,打起喷嚏来还挺可爱的。
“客官有何贵干?”铁军随口招呼道。
“买一把剑。”
铁军看他一身白衣,连包裹也是白的,隐约猜到点什么。
“江湖人?”
“马上就是了。”
铁军哈哈大笑,使劲地敲打着手里的剑胚子:“墙上都是神兵利器,你随便挑一把。”
“那些都是废铜烂铁。”少年说着,漆黑的瞳子直勾勾盯着铁军手里的剑胚子,“我等这一把。”
“以我这个过来人的经验看,这把不比那些好。”
“我不信,我要等等看。”
铁军就又笑:“小小年纪要那么好的剑作甚?白衣白袍再带一柄神剑纵横天涯?”
“不行么?”少年疑惑道。
铁军摇了摇头,越发卖力地敲打起了手里的剑胚子。
“又一个傻子。”铁军说完一愣,未曾想到这么多年以后,这句话会从他的嘴里说出来。
一
很多年前铁军也想纵横江湖,仗剑天涯。
须发皆白的师父抱着个铜炉坐在小阁里看雪,听到这话半眯着眼瞟了他一下,说了俩字:“傻子。”
铁军就很气,跑回自己房里打了个简单的包裹就准备下山。雪竹峰上是清冷的红尘世外,可是少年郎想要看到的是热腾腾的江湖。他到剑阁里想挑一把趁手的兵器,到了那儿却傻了眼——只见师父卖力地嘿咻着——一把年纪老筋骨,好久不铸剑的铸剑大师青峰子正把剑阁里的所有剑打烂,熔成铁水。
老头儿见他来,回首“嘿嘿嘿”地笑着,那年铁军十六岁,狠狠地打了个寒战。
老头说:“别走你师兄们的老路——你还记得你有几个师兄么?”
好像……有那么十几个?但是现在山上只有他和师父了。
“为师每年都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心里很苦啊。”
“……”看来他们都死了。
铁军回到房里躺下,闷头睡了很久。
青峰子将所有兵器铸成了铁块,终于心满意足地撑着一把老腰回去看雪了。
天亮了就惬意地看着雪,天黑了睡个好觉,这样的日子岂不美哉?人活一辈子,最后的最后也不过是为了追求那一点点的温暖而已。还想怎样?
老头儿半夜是被天雷声吓醒的。大冬天的突然一个闷雷——作为一个铸剑大师,老头子太明白那一声雷意味着什么——他抬头看天,不知什么时候雪已经停了,密布的阴云好像被什么东西所吸引,黑压压的,很低,很低,好似抬手就能摸到一样。
这是夏日雷雨才会有的情况——天地异象,神兵出世。
一道无形无相的剑气从剑阁里蹿出,将天上的阴云戳出一个螺旋形窟窿,又一声惊雷响,一道闪电将剑阁劈成了废墟!
烟尘散去,傻子徒弟一身炭黑,从废墟里晃晃悠悠地走了出来。他的手里握着一把剑,也不顾有多烫,死死地握着。
铁军说:“师父,这玩意我打算叫他天涯神剑。”
老头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一个傻子。”
二
下山那天铁军像很多少年一样,穿着一身白袍,提着一把宝剑,心里想着这个地方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再回来。我要去更广阔的天地翻手为云覆手雨。
他亦不相信自己会步师兄们的后尘,作为关门弟子,他的资质是最好的,无论是铸剑还是舞剑。他的剑好活儿好,不怕被人打死。
少年人初入江湖最大的麻烦就是没有麻烦而又要去找麻烦,不然每天走在路上实在是太无聊,太无聊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去天涯?可是天涯是哪里?
他问路人天涯是哪里、江湖在哪里,大多是遭到“关爱傻子”的目光。
倒是卖烧饼的那个小哥跟他说:“你看啊,以我这个烧饼摊子为界,三丈之外画个圈子,那圈子之外就是天涯。”
铁军觉得这小哥说的话高深莫测,于是两人洽谈了半个时辰,小哥和他胡吹海侃到口干舌燥,最后问了句:“少侠,你到底买不买烧饼啊?”
铁军挠了挠头,买了个烧饼。小哥的笑容有点僵硬,于是他又买了个烧饼。小哥想了想,索性拿出个油纸袋来给他包了半包袱的烧饼。
人生突然变得有点艰难了起来。
他问小哥该往哪走,小哥想也没想往南指了指,挑着烧饼摊子就走了。
三
往南走倒也没有什么错,江南的美食多,美食多,美食多。
吃了好久烧饼的铁军已经顾不上去看那江南碧水柔情,也听不到江南姑娘软语,先吃点好的,这很重要。
美酒佳肴,桌子对面坐下一黑衣刀客,倒是和他一般年纪,初到江湖的模样。只是头发有些凌乱,好像顾不上打理。
“交个朋友,我叫浪十三。”那人说道。
铁军想,他娘的终于有点想象中江湖的样子了,于是欣然点头:“在下铁军。”
正要叙点话来,小二端上一盘松鼠鱼,浪十三仓促地拱了拱手,便操起筷子大快朵颐。铁军吃得慢条斯理,于是那鱼他还没吃两口就没了。
醉鸡……盐水鸭……红烧排骨……
后来浪十三打了个饱嗝,铁军肚子饿得咕咕叫。
“山水有相逢,老哥我们有缘再见!”浪十三拱了拱手,抄刀就走。
铁军就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浪十三夺窗而出已经跑到了一里开外。
他耷拉着下巴付完了高额饭钱,心想几位师兄难道都是这样穷死饿死的?
四
再一次见到浪十三的时候他正被人按在巷子里打,头上罩着个黑布袋子,那身黑衣和地上那把刀铁军却是认得的——浪十三应该是被人偷袭而没有反手之力。铁军心想终于有事可以干了,飞身而上,左一掌右一掌,一掌一个小朋友。
很久以后浪十三问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穿黑衣么?”
铁军摇了摇头,浪十三就说:“其实我刚出来的时候也穿白衣,但是被人按在地上打,白衣服太容易脏了。”
铁军就笑,浪十三也笑。结果浪十三对他出了一刀,铁军笑不出来了。
但那都是后话了。
眼前,铁军救了浪十三疾走,浪十三甩掉了头上的布袋,拉着铁军停了下来:“跟我回去救人!”
五
临街的另一条巷子里,民宅外,一个妇人跪倒在地,用尽全力抱着锦袍家丁的大腿嘶吼:“放过我的女儿,放过我的女儿吧!”
那家丁露出了嫌恶的神色:“你家那野男人欠了三千两银子,就你这小女儿抓去卖了十个也不够还的,我家少爷已经是大发慈悲,你还不满足?”
“你带我走,带我走,我给府上当牛做马一辈子!只要你们放过我的女儿!”
那家丁狞笑,一脚蹬开妇人:“就你这人老珠黄的样子还想出来卖?滚!”
家丁甩手转身,招呼剩余五六人,抓起地上哇哇大哭的十岁女娃便走。
妇人如绝望里的饿狼一样前扑,死死抱紧家丁的大腿。那家丁摆了摆手,身边的恶汉抄出后腰上别着的短刀便往妇人头上砍去。
时间静止了片刻,一剑西来,壮汉闷哼一声倒下。
“谁敢管我马府的事!”
“你爷爷我。”
铁军隔在家丁与妇人中间,剑挺在家丁的脖子上:“放人!”
事情在路上已经听浪十三说过,这妇人的丈夫欠了赌债,当时同在赌坊内的马家公子马天赠他赌本假言助他翻身。转身却是翻脸将赌债利滚利滚到了三千两,那赌徒还不起债,弃家出逃,却是苦了娘俩如今遭此厄运。
铁军下山之后第一次出剑,行侠仗义打抱不平,不禁畅快无比。那家丁死死盯着他,像是要把他的模样刻进脑子里,而后认怂带人离开。
铁军收剑,反身去牵那妇人起身,却不料后者抓了一把砂石就往他脸上砸,迷了眼不说,石块当场就将额头砸破。
血流下来滴在白袍上,寒梅点点。
便是出剑,身上也没有沾血,此刻白袍却被自己的血滴红,铁军不明白。
那妇人将他扑倒在地,不住地捶打:“你为什么多管闲事!你为什么多管闲事!”
好不容易浪十三将妇人拉开安抚好,铁军都没曾明白自己行侠仗义是如何多管了闲事。
但见那妇人脸色苍白垂泪嘤嘤道:“这该如何是好,这该如何是好……”
“我为你赶走恶霸,究竟哪里不好?”一股业火从胸中升腾起来,他究竟是为何要遭遇如此的对待!
“本来还钱就可以解决的事,就因为你!就因为你!你杀了他们的人,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
“难道就任由他们将你女儿抓走?”
“你若真是大侠,你倒是拿出三千两银子来摆平这件事!你拿不出,你拿不出你为什么要来给我惹麻烦,为什么!”妇人又开始咆哮。
铁军只觉得天旋地转,登时失了力气,靠在墙上久久不能平复。
六
铁军在路边的小店里痛饮苦酒。白天发生的到底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如果喝酒就能忘了该多好。
浪十三在他面前坐下,倒也不客气,翻了个酒杯自饮自酌起来:“我已经安排好他们出城逃难,你给的那些银子我也转交给了那妇人,至于前路如何,不是你我能管得着的了。”
铁军点了点头。
“倒是可惜了你这件白袍,沾了血就没法洗干净了。”
铁军摇头苦笑。他所惆怅的哪里是这些?
他只是对这片天地突然有点迷茫……师父师兄们说过的,书里写过的那些东西,都是骗人的吧?行侠仗义,都是狗屁。
天亮的时候两人准备出城,却在南城门边的小树上看到了一具尸体悬挂——是那个妇人的尸体——更可怕的事是官府的人竟然对此视若无睹!
铁军正准备上前,一把被浪十三抓住。浪十三眼神示意,只见房角树梢都是满满的杀机——有埋伏。
“我他娘的去把那姓马的削了!”
“铁军,这事儿闹大了,我们已经管不了了!”
“昨天拉我救人的是你,今天拉我不救人的也是你!你到底想怎样!”铁军怒道。
“昨天我们救的是活人,今天是死人!犯得着把自己搭进去么?”
“你!”
“你听我说,我们去找那个小女孩,我们没准还能救她一命!”
七
时间是晌午。
马府公子,马天房内。
床的对面是张圆桌,床上躺着的人是马天,桌上躺着的人是那小女孩——一丝不挂的小女孩,手脚被捆绑在桌子的四条腿上,眼神呆滞地侧着头,不知在看什么。
床上的公子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起身,衣衫不整地走到小女孩的面前,亦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小女孩的脑袋轻轻动了一下,偏头看见眼前的马天,忽而打了个寒战,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马天笑了,这样的话,他就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然而他还未脱下裤子,一道白影破窗而入。
铁军将马天顶翻在地,一脚踩碎了他的下体。在马天的哀号声还未发出之时,他已反手拔剑极利落地割断绳索,抽了条被单将小女孩裹好带出窗外,装作家丁的浪十三早已在后门等候。
两人相视一眼,迅速夺门而去。
八
时间是子夜。
城隍庙。
铁军提剑欲走,浪十三再次挡在他的眼前。
“你还想着去夺那具尸体?”
“难道就由着她挂在那里烂掉?”
“今日刚袭击了马天,你觉得那里还会给你留下机会夺人?”
“今日能顺利进出马府,正是因为高手尽出后防空虚才能得逞。也正因为今日袭击了马天,今夜高手必将回调马府,这才是机会!”
“如果他们偏不呢?就目前来看,以那个马天睚眦必报的性子,必然会差遣更多的高手去埋伏你!你有空关心死人,不如关心关心那里躺着的活人!”浪十三指着地上的小女孩低喝道。
铁军回头,小女孩瑟缩在神像下,神魂都不知去了哪里。
“所以我要救她母亲回来,哪怕是具尸体。”
“你神经病啊!”浪十三喊道。
九
“你跟着我干吗?”铁军问。
“救人。”浪十三黑着脸。
“你神经病啊?”铁军惊诧。
“你管我?”
十
流云掠空,半月低悬。铁军伸手探了探风速,计算着月明月暗的间隙。他对浪十三比了个手势,后者借着一阵轻云蔽月的时间向前摸进了数丈。
铁军从左侧迂回,捡起地上三两石块,向着老树底下扔去。
谧夜里轻微的声响也极有动静,有趣的事是老树边上没有任何别的动静,只有那妇人的尸体一如白日般挂着。
又是一阵云过月明,铁军看向浪十三,只见他已经到了计划好的位置,两人相视点了点头,铁军压住呼吸,绷紧双腿肌肉,弓得宛如一只豹子。只见月晖一暗的瞬间,一道风影向着老树掠去。
甫一落地,铁军眉头一挑,暗道一声不好,脚底两个绳套早已套住他的双脚,将他高高地吊了起来。黑暗里影影绰绰跑出三五人来,铁军环视四周,见没有更多的动静,反手拔出天涯神剑斩断绳索,拧身平稳落地。下一息长剑突刺而出,惊掠间仿佛有风雷助阵,势不可挡。
黑暗里跑出更多叫杀的人来。
“就知道还有埋伏!”铁军冷哼一声,乘风破势,一路向西破阵而出,将战团引向远处。
倒也是天公作美,那一刻月黑风高,浪十三闪现于黑夜,只三个起落便到树边,长刀出鞘,利落地割断绳索,将树上吊着的尸体放了下来。
风又吹,吹得云散月明,浪十三看到怀里人,大大地吃了一惊,说时迟那时快,怀里的“尸体”猛地睁开双眼,袖里两柄短匕落下,交叉切割向浪十三的脖颈。
那“尸首”哪里是被吊在树上的妇人,入夜之后分明换作一方高手假扮!
浪十三顶胯击向那人背部将他拱开,同时上半身极限向后弯曲,淬毒发紫的短匕贴着他的鼻尖切过,削落三两青丝,好在有惊无险。
浪十三拱开袭击者,与此同时双手握刀纵斩,斩向对方背部。对方似有所感,直挺挺向前一扑,刀尖贴着身体划过,刀风割裂衣服,却也没有半点受伤。
他以一种极为诡异的姿态扭转过身体,甩手将两把匕首射出,浪十三挺刀左右横挑将之挑飞,但觉那力道巨大,虎口发麻,当即不敢恋战,迅速撤身逃出战圈。
那边铁军身陷重围,看似杀得风生水起,却没有丝毫脱困的迹象。包围者人数不多亦战力不强,却是步伐紧密进退有序,隐隐间形成一个剑阵,生生要将他困死。
好在浪十三一刀杀进重围,将剑阵砍出了一个短暂的停滞,铁军抓住时机,运气一点而发如长虹贯日,破阵而出。
“人呢!”
“走啊!”
十一
“人呢?”铁军抓住浪十三的双臂用力摇晃,浪十三将将要开口,冷不丁吐出一口血来。原来他破阵而入时有人在背后追赶着他,那一刀重斩没有扫到他的身体,刀气纵横却让他受了暗伤。
铁军一凛,急扶浪十三坐下,运功为他疗伤。
天微微明,铁军心里也不再那样激荡,逐渐平复。可听完浪十三的叙述,又差点咬碎一口钢牙。
两人搀着回到城隍庙,却见昨日救下的那个小姑娘了无踪影。铁军心里一惊,四下探寻一番,却也没有发现任何打斗的痕迹。
“你先在这休息,我出去找找看。”铁军道。
浪十三又一次拉住了他:“铁军,尽人事,安天命。我们已经做得够多了,别太用力去插手别人的命运。”
铁军一愣,点了点头,却依然还是头也不回地跑出门去。
浪十三原地运功疗伤,却见到了天黑铁军也不回来,心下不安,急忙提刀出门寻去。虽是嘴里说着别太插手别人,可对于铁军这个相逢不过今日的路人他亦不能做到真正心安理得地不管不顾。
浪十三一直摸到三更天,这才在城郊的小湖泊边上找到了失魂落魄的铁军。
铁军两手紧握一条薄薄的被单发呆,浪十三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猛一回头,眼里的血色像是要吃人。
“怎么回事?”
铁军看着手里的被单,又看看面前不远的湖水。
浪十三顿了一下,心下了然,亦很不是滋味。
“老子,他娘的!要去把那姓马的削了喂狗!”
十二
铁军在马府之外蹲守了两天之久,但见各路医者竖着进去横着出来却又迫于马府淫威不得不来。一时间胸中火龙腾飞怒不可遏,一阵凉风恍然吹醒他,不觉天色渐晚,身边泥墙也被抓出五个孔洞来。
并非他不想杀马天,实在是此刻力有不逮。按照浪十三描述,那些使用剑阵困住他的人身法灵动出奇,用剑精妙诡异,剑阵如回风拂柳般缠绵相继,极有可能是甚少露面的点苍派高手。而那使用双匕并长刀的“尸体”武功之高更是深不可测,贸然前去无非白白送死。何况浪十三还受了伤。
铁军一直在等,等浪十三养好伤来,一举将马府捅出一个窟窿。
天色已晚,见今日亦无可乘之机,铁军只得退回城隍庙去。
浪十三却不在庙内养伤,铁军心里一急,便又要出门去寻。不料出门与人撞了个满怀,却正是去沽酒的浪十三。
两人在火堆旁坐下,一人拍开一坛酒,醇香四溢,竟是难得的陈年佳酿。
“放心,没偷没抢。”浪十三见铁军眼神不对,急忙解释。
“你的伤好了?可以饮酒了?”
“如果你坚持要去马府袭杀马天,那我的伤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好。”浪十三道。
“你什么意思?”
“已经过了两天,你也该冷静下来了吧?那娘俩已经死了,我实在不懂你做这些事还有什么意义。一个点苍剑派,一个隐藏高手,别再给自己惹麻烦了。我当你是朋友,才和你说这些。”
“意义?让恶人伏诛没有意义?你行走江湖那一身侠气呢?”
“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困了要睡觉。这些都是意义。救一个活人也有意义,可是救一具尸体有什么意义?报仇么?那姓马的与我何冤何仇。侠气?留着过冬么?”浪十三苦笑着灌了一口酒,看自己又看看铁军,“正派少侠穿白衣,独行浪子着黑衣。我的白衣已经换了黑衣,拿不出那一身浩然气了。”
“所以呢?”
“这坛酒就是最后的送别了,我还是走我自己的路,你的事,我帮不了你。而且如果我是你,现在逃都来不及,如何还要自投罗网去?”
十三
“这把剑也毁了。”少年轻声说道。
炉子里烈火熊熊,打剑的铁军仿佛心事重重,惊闻此语恍然醒来,急将剑胚过水淬火。
“你懂剑?”
“鱼鳞千锻,技法是顶尖的技法,只可惜……”少年顿了一下,“只可惜这剑里没有神魂。”
“小屁孩子装神弄鬼。”铁军翻了个白眼。
“大叔,你是不是还没讨到老婆啊?”
“……”
十四
铁军是大摇大摆走进马府的。
他探查过马府周遭,发现机关暗器无数,反倒从正门进入才是最轻松的。天涯神剑在手,一般家丁不敢拦他。点苍派弟子闻声而来,那神秘高手亦双手环抱长刀,靠在梅树上冷冷地看着他。
“马天那孙子满城找我,现在我来了,他倒是缩头不敢出来了?”
“无需马公子出来,我提你的头去见他便是。”那神秘高手冷冷道。
“你又是谁?”
“孙成。”
“不认识。拔刀吧。”
孙成眼神一动,点苍派弟子四散开来,不知觉间剑阵已成。
“点苍派整日自诩名门正派,倒是在这里和马天同流合污。”铁军叹道,“这江湖,真是太让我失望。”
铁军拔剑出鞘,风云骤变。剑阵起运,十八名点苍派弟子脚踏玄步,一时间竟给人以分身无数,变幻万千之感。铁军长剑直刺,自北面强攻突破,那一剑明明穿透眼前人的身体,却没有任何实体的质感,好似将一个幻象戳了个窟窿,肋下斜刺里插过两把剑来,又不知真假,只得拧身急退,那剑阵比前几日夜里变得更加恐怖了。
就在他退避之际,剑阵变阵成内外两个剑圈,随着踏步圈子越来越小,攻势渐起,咄咄逼人。铁军横剑旋身挥舞,一时间叮叮当当金铁交鸣声不绝于耳。好在师父曾逼着他精修听声辨位,交击声响起,心下方位了然,铁军舞剑间空出右手并指如刀,于剑阵里纤毫间隙中疾出一指刺破一人璇玑穴。剑阵一滞,铁军逮住时机突破而出,复又拧身回首劈斩,当即血溅五步。
内圈六人急退,外围十二人继而合身夹击,铁军反手握剑架在身侧,运起轻功在圈子合小之前疾掠阵前,借前冲势大,再度冲散阵型。天穹之上月隐云归,出人意料地出现了云旋如漩涡的天象。
那孙成的眼神渐渐变了,他舔了舔嘴唇,道一声“竟然是柄神剑”后挺刀冲入战局。
孙成的时机把握极好,正是铁军刺出破阵一剑势力用老时,他跳刀重斩。铁军惊闻背后破风之声,却又无力反击,只得勉力回身格挡。
刀剑相格,巨力将他震得倒飞而出,险些坠地翻滚。勉力拄剑稳住身形,但见头顶云势已散,铁军暗道一声不好,却还未来得及反应,孙成第二刀已到。铁军稳住心神,以退为进,几番招架下渐渐将败局收敛,打出平分秋色之意——却也仅仅局限于此!
若是此刻有浪十三助力,必可取马天项上人头,可一人势单力薄,单是一场平分秋色就费尽了全力,实在是让人叫苦不迭。
又十个来回无果,铁军一声长啸,找准时机退出战圈,借着月色远远遁去。
那一声长啸,是疑惑,是不解,是愤懑,是不甘,是对这乱七八糟的江湖所有沉重的失望。
浪十三说,铁军可能那一天就死了。
十五
雪竹峰顶终年积雪,冰天雪地最是冷清。可回到这里,却觉得比那三千丈红尘细软的俗世里还要暖和一些。
师父不知去了哪里,屋子里的炉火分明还是温热的,应该没有离开多久。
师父不想见他吗?他不知道。他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没有想到屋子里纤尘不染,像是每天都有人打扫,等他回家。可是如今他回来了,师父呢?
他想不了太多,他太困了,裹紧被子睡了。温暖干燥,梦里还乡。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师父正坐在床边,没个正形地吃着鸡腿。
“师父你跑哪去了,可急死我。”这话有多假他的脸就有多红,睡得太香,根本没牵挂师父去了哪里。
老头子亦白了他一眼,不满道:“为师养个关门弟子养老容易么?你小子说下山就下山,我要想活着,还不得自己下山去买菜?”
铁军忍不住笑了出来。
自己都惊讶,多久没有笑过了?山下的种种经历,没有一天不让他眉头紧锁。
“你睡太久,鸡肉为师都快吃完了,别废话,先干了这碗鸡汤。”
铁军就又笑,笑着笑着不禁悲从中来。
“师父,我选择入世,究竟是对是错?”
“当然是错,大错特错。”老头子吹胡子瞪眼道,“差点没把为师饿死,简直不孝逆子。”
“山下好乱……”铁军如梦语呢喃道。
“是不是觉得老老实实躲在山里伺候师父比较好?”
铁军点了点头,又道:“的确是躲在山里打铁比较好。”
老头子翻了个白眼:“你明天就给我下山。”
“别啊……师父……我……”铁军还没说完,老头子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我归隐山林,是清修,不是避世。你在山下还有事情没完成,就和你那些傻子师兄一样,没完成,就不该回来。逃避不是办法,世间事未了,你凭什么躲起来安心打铁?”
“可是我……”
“别可是了。为师传你那一身浩然正气干吗用的,留着过冬啊?”
“……”
十六
又一次下山,恍若隔世。铁军想起当初刚下山时遇到的那个卖烧饼的小哥。
那天那小哥为了多卖几个烧饼,忽悠他说:“你看啊,以我这个烧饼摊子为界,三丈之外画个圈子,那圈子之外就是天涯。”
现在想来却不像是忽悠了。心有多大,天涯有多远。也许曾经的他一步步走到世界的尽头也不会知道自己的天涯在哪。但现在不一样了,雪竹峰为界,到江南马府之远,解决没完成的事,早点儿回来。
流浪天涯一点也没意思,即便多年以后痛饮狂歌,想起这事儿,也只有孤苦。
铁军策马南下,一去天涯。
街边酒肆,有人在他面前坐下来。
“交个朋友,讨杯酒喝。”那人说道。熟悉的故事,铁军豁然抬头,看到的却不是浪十三。那是个少年,穿黑衣,带刀,和浪十三很像。
铁军给他翻过一个杯子,留下银两和酒壶便走了,独留少年疑惑不已。
铁军想自己是不是应该换一身黑袍,杀人的时候不怕血溅上去。就算是被人按在地上打了,也看不出脏。想着想着他自己都笑了出来,不留神间已经站在裁缝铺前。
里头倏忽走出一人,一身白袍纤尘不染,带着把刀,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那张脸,陌生的是那身衣。
浪十三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今早在河边遇到个孩子,洗澡衣服让狗给叼走了,本大侠想了半天,决定把衣服给他。”
“再做一身黑袍子就是了,何苦穿得跟个正派少侠似的。”铁军揶揄道。
浪十三问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穿黑衣么?”
铁军摇了摇头,浪十三就说:“其实我刚出来的时候也穿白衣,但是被人按在地上打,白衣服太容易脏了。”
铁军就笑,浪十三忽而出刀,铁军笑不出来了。
但他也没想到自己的身体下意识地选择了信任,或许是回雪竹峰后他的心暖了点,或许是前不久遇到的那个少年让他想起他和浪十三是一起喝过酒打过架的,又或许眼前白衣晃眼,他相信浪十三那句狗屁不通的顺口溜——正派少侠穿白衣。
这一点点信任救了他的命。一把淬毒发紫的匕首激射向他的脖颈,被浪十三出刀挑飞了。那是孙成的双匕之一!
街面上的门铺突然全都关了,一群人提刀提剑喊打喊杀地从巷子里钻出来,蚂蚁一般密密麻麻。
“你以为你是来杀人,结果他们都在等你。”浪十三苦笑道,“说过不要自投罗网了,现在你把本大侠也搭上了。”
“我都不信你出现在这里是个巧合。”铁军道,“上一战缺了你的刀于是我落荒而逃,这次总该不会重蹈覆辙了吧?”
“如果可以的话我下辈子想要投个好胎。”浪十三笑着,缓缓地抽出了手里的长刀。
十七
“这把剑真的毁了。”少年叹息道。
铁军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真的。他将剑胚子丢进水里,扔下铁锤,扯了条毛巾擦了擦汗。天很冷,炉子只能说得上暖,却说不上炎热。鬼知道哪里来的汗。
“你方才在想什么?铸剑时当心无杂念。”少年又道。
铁军埋头搓了搓脸:“我想到因为我的一意孤行,我唯一的朋友死掉了。”
十八
浪十三说他下辈子想投个好胎。铁军亦希望如此。铁军希望浪十三投到一个富贵人家家里,品行稍微端正点就好,读书或者经商,总之别再来江湖了。
去他妈的江湖。
当时浪十三与孙成对刀数十回合,已然把握上风。
而这边铁军因为浪十三的出现,出剑收发之间越发浩气纵横,风声雷动间竟是独挡万军而不败。天穹之上不知何时积云已成,且声势越发浩大,随着铁军越战越勇,天涯剑纵斩之下竟引下一道雷来,将那马天劈作了一块焦炭。
孙成见状,当即弃刀投降。趁着浪十三一时不备,袖中匕首突出,扎进了后者的小腹之中。刀上剧毒从锻刀淬火之时便已融入,濡血致命,浪十三当场倒下。孙成抽身欲跑,却被铁军突如其来的神速追上,一剑穿心。
铁军如乘风一般,身形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手上的剑停不下来,他根本不知自己已经杀红了眼。
马天、孙成、点苍派弟子、马府家丁、其他形形色色的人。一直杀到夕阳西下,场间竟只剩下他一个站着的人了。
一个踉跄,铁军跪倒在地上,倏忽落下泪来。
去他妈的江湖,去他妈的天涯!
十九
那少年准备走了。
这铁匠铺开了十六年,铁军从少年成了大叔,很多人来买菜刀,偶尔有少年来买剑,但像这孩子一样来看他铸剑,还跟他说几句话的人太少了。
所以他还想多说几句话。
“回家吧,读书或者经商,别去想什么江湖,什么天涯。都是话本里骗人的。”
“你又怎知道?你是江湖人?”
“以前是。”铁军耸了耸肩,“所以过来人提醒你,别走弯路,你家里看起来很有钱,老老实实回家去。”
那少年忽而笑了,轻轻浅浅很单纯地笑:“没走过的弯路不叫弯路。没有走过弯路也不会知道那是弯路。我要去天涯,不论是直路还是弯路。”
铁军一愣神的工夫,少年已经出门去了。但他不得不承认那种感觉太过熟悉了。
那年他说自己要去天涯,师父用“关爱傻子”的眼神和话语教育了他很久,还把剑阁里所有的剑都打烂了断他念想。他回去躺在床上闷头睡了一天,梦里有人对他说,没有走过弯路哪里知道那是弯路?没有走过弯路哪里会知道弯路上有没有转机?不管是直路还是弯路,你该去天涯。
于是那一夜他鬼使神差般地铸出了神剑,取名天涯。
于是他真的下山入世,遭遇种种奇形怪状之俗事。
于是他交了一个朋友,于是他杀了一个恶霸。
可是他今天站在这里,跟另一个少年说,你回家读书或者经商吧。这十六年都像是恍惚过去一样,或是因为自己强压着回忆,竟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看了看右手手掌上的伤疤——那是当年他从火炉里生抽出天涯神剑时留下的印记,这些年竟也已经不记得了。
他忽然冲出门去,对着那个背影喊了声:“小子!”
“什么?”少年回头。
“你要不要再等一把剑?”
少年一顿。
二十
三狮镇的老人们都记得那一天发生的事。
南国雪落一夜,天地皆白,百年不遇。而又仅一个早上的工夫,雪停风晴,云开万里。镇里头的包打听说:“天地异象,这是神兵出世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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