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一坛埋藏于心底的家酿。放的愈久，酒香愈浓郁，浓的化也化不开。梦中，当你悄悄地启开封蜡，掀开牛皮纸的一角，顿时，酒气扑鼻，香味儿四窜，飘荡于梦中，溢满小屋，你醉了，心迷蒙于那曾经一起走过并挥之不去的记忆碎片中……

故乡的老屋，依旧。

清晨，树上筑巢的花喜鹊早早地钻出了暖暖的被窝，占立枝头，引喉弄歌，招来了一些小麻雀的不屑与讨厌。母亲早已端着一盆衣服，拿着一根棒槌，悄悄地打开那有些年岁的木门，那木门流泻出永不变调的“吱哟”声，这声音犹如石块落在寂静的院落里，空气中漾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慢慢地扩散开去。母亲迈过门槛儿，关上门，转向屋后的小河。

小河的水终日流淌着，翻卷起雪白的浪花。母亲坐在河边青石板上，用细嫩的手掌漂洗着件件衣物，娴熟地揉搓着，用力地拧扭着。每拧一次，母亲的胳膊都会跳跃着条条青筋，彰显着母亲的年青与活力。棒槌均匀地挥动着，声声敲击在衣物上，青石板像头任劳任怨的老黄牛，只是“吭唷”“吭唷”耐心地卧在水边。衣物里喷吐着七彩的泡泡，在清流的冲刷下，快速地向下游走了。这声声清脆地捶击，是多么优美动听！这编织了多年的洗衣谣啊！回荡在河边的村落上空，从早唱到晚，从春哼到冬，河边的垂柳黄了又绿，老屋上的野草断了又生。母亲啊！她的手也由细嫩变成了院落里生长了多年的枣树皮！

金黄色的秋风挥舞着灵动的水袖，散发出秋韵的甜香。它漫过无垠的原野，流淌的小河，一个个零星散布的村落，留驻在一个个农家院落里。我家的院子里，早就堆满了小山似的玉米棒子、带壳的花生、红红的高粱穗、饱满的大豆等农家作物。大清早，母亲又拉着地排车匆匆走出了家门。风扯起原野上彩色的浪花，欢快地飞奔着。母亲穿梭在稠密的田间，将玉米叶一片一叶地从秸秆上扒掉，动作熟练而迅速，身后站立着一列列脱掉衣服的光杆，含羞似的不再像刚才摇手舞动。在田间穿行，玉米叶长长的手臂时时拨弄着母亲的头发，头发凌乱了！带有细细锯齿的手臂撩住了母亲的眼角，母亲流泪了！附着黑色虫子的手臂抚在母亲的脸上，母亲变黑了！母亲将玉米叶装得满满一车，行进在回村的原野小土路，路上遇到小水沟，母亲更吃力了，肩上的纤绳勒得深深地，母亲的背更弯了！可回到家，看到那棚里将要临产的老牛哞哞地叫着，而自己已经为它备足了一冬的粮草；看到院落里那堆满了的各色谷物，自家的孩子能够饱饱地吃上干粮，能穿上新衣服时，母亲笑了！笑得像窗棂下的那株粗壮的树结出的石榴裂开了嘴，露出了晶莹的籽儿！

清贫的日子虽然给人带来苦涩的味道，像屋后那棵高大的柿子树刚结出的果实，还没有熟。但破旧的小院，不能总躲在云朵后面，有时还会见到灿烂阳光。

屋后的小河仍不知疲倦地流淌着，河里的水草在悠闲地舞蹈，草间的鱼儿摇头摆尾，来回游动。嬉水的孩子正扑腾出如玉般的浪花。

午后，当院中枣树上知了没完没了地演奏着它那悠长的吹眠曲时，大门被哐当一声推开了，那声音在恹恹欲睡的院落里荡漾，惊得枣叶间的知了打了一个寒颤，没声了。二哥光着脚丫子，飞进小院，两只手各提着一串用水草茎穿腮而过得小鱼儿，有的还乱扭着尾巴，有的张翕着嘴巴。院子里却留下了一道从二哥裤衩上滴下的水印儿。

院里一下子变得喧闹了。火苗儿贪婪地舔着锅底，只听到干树枝噼噼剥剥地燃裂声。沾满地瓜面的小鱼儿，白白的，胖胖的。母亲将鱼儿放入锅里的热油，鱼身上浮起油泡泡，一会儿工夫，白鱼儿变成了酥酥的小黄鱼。油味儿、鱼味儿混合成阵阵诱人食欲的香味儿，飘出锅台，漾满小院，飘到 树上。二哥和我早已经围在锅台旁，眼睛直直地看着小黄鱼儿，手指放在嘴边，口水禁不住顺着手指流了出来。母亲看在眼里，口里不停地说着“看馋得我家的小馋猫”，脸上挂着笑，将刚出锅的小黄鱼儿，一人一条塞给我们。捧着烫手的鱼儿，高兴地在院子里又跑又跳，笑声也随着香味儿慢慢地飘散飘远……

母亲会随着季节的流转，为我们做出心仪的饭食。春天，为我们调嫩嫩的香香的荠菜、香椿芽、枸杞头、马兰头、蒲公英、菊花脑、清明草等；夏天，在野地里采摘马齿苋、白蒿、野山葱，最好的是用铁钩采摘院子里的朵朵盛开的雪白的馨香的槐花，那槐花像一只只白天鹅落满院子，也铺就了一地香，用它烙成槐花饼子，真是香脆甜美啊！秋天则到野地里采些野蒜、婆婆丁、苦碟子、野韭菜、黄花苗、风轱辘草等野菜，将这些野菜用热水一汆，切细，撒点盐，滴两滴油，一拌，我们总是吃的津津有味……

是的，像枣树叶子那般稠密的日子不断地流淌着。我们也在慢慢地长大，上学，工作，成家，为人父人母……母亲也老了！

现在，生活好了。离开了那老屋，母亲随着哥住进了楼房，虽然身体一天天地在衰老，可她依然是不愿停歇地做着家务照看孩子……

每次回家，看到母亲的丝丝银发，触摸到她那手上曾经留下地道道沟壑，我总会想到在故乡的原野上、院落里忙碌的身影；想到那条终年不息的小河；想到那曾经给我们带来苦涩和欢乐的院落；还有那些红红的枣儿、绽开笑脸的石榴……

好想回到故乡！

看，那一条永远流淌的小河！听，那一支永不知疲惫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