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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

作者:李真 2023-04-11

听村里的人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大约是在新中国成立的时候,村子的边缘处立起了一座屋子。做屋子的茅草是山上四处可见的那种,散落在地上。这屋子说来也简陋,用培土做成的墙壁,跌宕了一路,坑坑洼洼像起伏的波浪一样。中间用两块大木板子隔开,就算做是厨房和卧室了。

  田里的女人看见了,便像吆喝的小贩一样的四处嚷嚷,像一阵风吹开了百花的田野。于是,人群就像是泥土一样从四周聚集过来。人们纷纷来屋子探访,把茅草屋围的水泄不通。他们坦露着结实的胸膛,将大米紧紧地抱在怀里,用黝黑褶皱成树皮的手拎着鸡蛋,靠在大腿上。人们开始向里张望,脖子伸的老长,恨不得现在就破门而入。

  紧接着,一个男人从屋子里面走出来,顶着一头稀疏的银白短发,他穿着干净的军装,笔挺挺地站在门口。

  “哟,这可真像一位将军。”

  “像极了,村里头一次来了个军人。”

  议论声像空气一样向四周蔓延,他们热烈欢迎着“将军”的到来。

  那男人开口了,他说他不是军人,只是喜欢军装罢了,所以闲来时总是穿着。男人五十多了,先前在省城里四处流浪,现在人老了,就想在村里安个家。

  他推开人们手上的礼物,转身进到屋子里,像是魔术似的变出了一大堆城里才有的洋玩意儿,抛向四周,给乡亲们算是一个见面礼,以后也要多担待了。

  人们渐渐散去,消失在黄昏中。

  没有人知道他是从哪里搬来的,是从什么地方搬来的。打人们有印象的时候开始,他就总牵着一头老黄牛,在乡间的小路上晃悠悠地走。

  男人就这样融入了村子,像其他人一样及其正常的耕作,一干就是十几年。

  于是,男人变老了。男人变成了老人。

  此时,暮色四合,霞光渐渐散了去。夕阳逐渐模糊起来,聚成了一团橘色的亮光,任凭雾气四处飘散,静静地罩着村子。

  黄昏的村子显得格外寂静,很少见到人影,只是偶尔听到几声狗吠,在空气中荡漾,不时还夹杂着女人们大声谈笑的声音。

  老人牵着大黄牛,咿咿呀呀地响着。又像是拖着一辆破旧的老板车,从泥地缓缓地轧过去。他握着粗麻做的绳索,扶着大黄牛挺得高高的背脊,在泥泞地上走着。路是新鲜的黄泥铺成的,四处散发着泥土的芳香,和着远处的歌声,此起彼伏,弥漫在山野里,久不能消散。雨后的泥泞地沆沆洼洼到处都是,像老人走过的路,不过却也来的自在。

  老黄牛走着走着,渐放慢了脚步。它倚在路边的石头上,缓缓地闭上眼。老人看着大牛,也静静地靠在老牛的身旁,闭上眼,用手靠着大腿,享受着时光。黄昏,知了还在不停地叫着,声音像波浪般向四周打散,越来越响,越来越亮。老牛的耳朵像大蒲扇似的哗哗地摇着,摇得很慢。牛凑近老人,对着老人哗哗地扇,就像他的父亲那般慈爱,或是他的儿子般孝顺。

  他又静静地抬起头来,看着辽阔的天空像大山一样连绵,穿过熙熙攘攘的云朵,到达终点,然后又回到起点。晴空万里,世界寂静的没有任何话语,或许只因这天地苍茫,也不需要任何话语。老黄牛背上倚着个箩筐,吱吱地响着。箩筐里装的尽是些新鲜的大白菜和红的透亮的萝卜,萝卜们就像是绿色的汪洋中闪烁碰撞的宝石一般,随着竹叶编制的筐子轻晃地动。那响声就像一阵天籁,在远处汩汩地流水间荡漾,硑溅出明亮的花,然后向四处飞舞,轻撞着绿草,洒了一地的珠子,在阳光下闪着微光,隐隐作响。

  “老黄,快醒醒咧,你那里还有些什么菜吗?“一位裹着头巾的女人站在开满油菜花的原野中,朝着的路上大喊。

  老黄,村子里人都这么叫,一叫就叫了十几年。老黄本是有名字的,可是村里的人都是不叫名字的,于是,许多年后,就连他自己也忘了罢。

  老人慢慢地睁开眼,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扶着老牛的肩膀,像风一样左右摇摆,稳住了,又直直地立着。

  “有!有菜!有些新鲜的大白菜和萝卜啰,我叫老牛给你送过去。”老人清亮的叫声像是响遍山野的哟呵,老人也是凭着这嗓子哟呵过活的。

  老人拍了拍大牛的脑袋,嘴里叨着“去吧,去吧。”然后移了几步脚,把牛送下了原野。只见老牛就在原野上悠悠地走,朝着女人晃过去,女人像招鸡来吃米似的,嘴里咯咯个不停。

  夕阳的微光打在的路上,照着老人全体通红,顿时与四周披上光芒的花和草一样,融为一体,老人仿佛成了的中心,成了这个世界传达给自然语言的使者,一切都像是平静了般。

  “老黄啊,来俺家吃饭吧。俺叔子昨天刚进城,家里没伴儿也闲得荒。对了,上回俺进城的时候,稍了些什么洋货,还有你最喜欢的二锅头咧,过来瞧瞧吧。”

  “好咧,再加上这些没卖完的菜,凑成了一桌子。回头替我谢谢那兔崽子了,而后叫他多捎此好酒,我也好多年没喝上城里的酒啦。”

  老人悠长的声音在田间荡漾,和着女人的笑声此起彼伏,像夜莺啼转的歌声般动听。

  那女人本不是土生在这里的人,些许比老人要早来个几年。她姓王,是个大姓,名叫佳妮,跟着小叔子搬到这儿的。叔子总是“妮子妮子“的叫,于是别人也都跟着叫。妮子不知是遭了什么事,身上满是伤痕,怪可怜的。

  她看到老人,总是笑嘻嘻的问:“你是军人吗?”

  “不,不是。你就别总是取笑我了。”

  “真不是吗?”

  “嗯,真不是。”老人呵呵的笑,挠着鼓鼓的腮帮子。

  “可俺是,俺也算是个正正当当的女兵哩。”

  “哦?你是军人?那你认识……是个好军人吧。”老人低下头去,沉默不语。

  其实,女人这样问,是看老人面熟,好像以前哪见过似的。

  小溪穿过乡间的山林,散发着点点波光,繁密的树叶伸展着生命的极限,将大山裹在怀里。村子就在大山的身旁,这村子只有一条路,据城里的人说,开车过来时,到了远处的山冈就必须停下来了,因为车子过不去,路很坎坷,只能走过来。村子以前是大山的模样,人来人往,时常被笑声和咿咿呀呀地牛车声覆盖。不知怎地,村子的路不好走,人也渐渐少了。

  不过也好,村子总归是宁静的吧。

  几年后的春天,老人的屋子挤满了人,西装革履,各个都是毕恭毕敬的样子。他们簇拥着房子,哭声不断,像是在悼念什么。那女人拖着年迈的身子,挤入密集高大的人群中,看他们把老人轻轻地抬进一个庄严的黑色大箱子里,上面刻着红色的党旗。女人绕过茅草屋,慌张地跑到屋后,看到老黄牛在长满青草的地上躺着,静静地躺着,没有睁眼。旁边蹲着一个中年男人,抚着老牛的脑袋,落下几滴泪来。

  她俯身问那男人,说:“老黄是什么人?”

  男人说:“老黄?哦,他叫黄卫国,是开国大将军,本可以留在城里享福的,可他偏偏执意到这村子里来。”他顿了顿,又问,“对了,你是——”

  “俺是老黄的邻居。既然这样,那你知道他为啥到村子里来吗?”

  “嗯——不知道。不过很多年前,我看过他的日记,里面夹了片红枫叶,还写了两个鲜艳的大字——追求。”

  “追求?”

  “对,是追求。抗战胜利后,他只身一人跑到乡下来,好像不仅仅是为了这安逸的生活。可是没有人知道他究竟上这来是干什么。”他摇了摇头,又转身望了望女人,清晰的吐出来四个字:

  “你知道吗?”

  “除了生活,当然——还有神秘的爱情。”女人眼角有些湿润,忽地抱起老牛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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