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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灯》

作者:田佳莹 2023-04-11

“孙儿,今儿是你爷的大日子,点灯!……”  奶奶干瘪的唇齿间,吐出的字音已辨识地不清了。十三年前,她第一次讲出了这句话,之后每年此时,她都要记起这一天。那副爷爷留下的锡灯,已经点燃了整整十三年。  爷爷是村儿里唯一的灯匠,如此他便肩负起全村人在黑暗里寻找光亮的使命。他能得很,煤灯、锡灯、以至于后来的电灯,他都精得很,玩儿得转。后来那年头人都兴新,都赶起了时代的步伐,渐而来找他讨灯的就少了。可还有一样那外边买不着的——那是我们当地人的习俗——“残灯”。  不知道是何时留下的传统,好似说家乡已经延续了数十余代,便是要在亲故百年时候,打一盏“残灯”,引着他来去的道路——这灯是要供在他牌位前的,相传每到亡灵的祭日,他便要循着灯亮回家来的。  爷爷的一生数不清替亡灵打了多少盏这样的“引路残灯”。他只道“打一盏灯,讨一份生计”。制灯的材料向来是讨灯人生前备好下的,多以银饰熔铸,抛光打磨的精致美观。也有不少别的质料,有钱富饶的人家备下金锭,贫乏朴实的人家留好铜铁。无论是什么料,只须都先拿烈火熔了,筑进早已经塑好的泥胎,待其冷却下来,取小锤敲碎胎壳,再做修饰妆点。这是种极其古老的技法,却适用于各类金属,那时候每一盏残灯,在它们还是半成品的时候,除过焚烧冷却后的颜色不同,瑕疵劣质都还是一样的。只有在修饰点缀之后,才显示出的雍容华丽,亦或是典雅朴素。我一直说,爷爷的手是一双神奇的手,他在咫尺之间,铸造出一盏盏“残灯”,那灯是长有性格的。   一年四季,村里总有几处火光通明,不必说,自当是引路的灯火。小时候,我记得熟识的,这村里有一家的灯是从来不灭的。那家只住了一个老太,我同辈的孩子都叫她“疯老太”。说是日本人来的时候,她们全家为了躲避日本人的迫害,四处逃难,她那年长些的丈夫和大儿子在路上被国军抓去了壮丁,老二找到了队伍投了共,她和小儿子留在了我们村儿,一直是寡言少语的。后来日本人扫荡村庄,知道了她家的事,硬要她说出国共的队伍藏在何处,她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晓得这些,那挨千刀的鬼子就以小儿子为要挟。她家的男人死的死、亡的亡,最终,她也免不了自己受了玷污。现在统一流传的说法是——她终于被“奸疯”了。  纵使外面的风言风语是不少,但是村里没有不尊敬这位“疯老太”的,能从战乱时期挺过来,如今只能守着四壁空房和四台窄窄的牌位……她家的灯,是后生们凑足了铜铁质料,请爷爷替她家打的。自从那几个后生抬了四盏“残灯”送给她起,她每日都要将灯点燃,冲着那摇摆着的火苗默默抽泣,自言自语,我们知道,她那是在与离开的男人们述说着自己,延续着未来。  现在想想,她家的灯从我出生就一直亮着。我十几岁离开家,亮着,我几次回家探亲访友,还亮着,到我二十八岁回来与爷爷最后的那段日子,那灯不知何时,灭了。天晓得她坚持了多久,几年前,她家的桌上,多了一盏从来没有被点燃的“残灯”,那也是爷爷打的。她实在不该再回到这个村子的,这里对她来说恐怕只有噩梦。不知是哪家的孩子吧,五盏残灯围成一个圆圈,至今还摆在她家那张早已布满蛛网和灰尘的桌上。她也许已经和家里的男人们在另一个世界团聚了吧。  二十八岁,我即将走向而立之年的时候,回到家乡,他已走到最后……我踏进家门那时候,他已经准备好了一副“残灯”的半成品。我本以为他会选用上好的金属,亦或者是寻常人家的银器、铜铁。天晓得他打出了一生唯一的一副锡灯——一方灯座,两盏灯台——他是为奶奶也准备好了的。金银铜铁,那锡在我们农村算是最贱的一种,我质问他何苦这样作践自己,他只道“这锡合了我的性情,那金银留给你们年轻人作首饰去,我只顾得我们老两口子喽”。他用锡将两盏灯台牢牢地焊在一起,密不可分。  这副锡灯,是他最后完成的作品。曾经,我也常常看他为别人家打“残灯”,笑话他是联通阴阳的灯匠,和阴阳先生没什么两样。他从来不反驳,也不说笑。阴阳两界通过他手中这样或那样的一盏灯相联通,使死者重来了生的希望。后来,我亲手点燃了那盏属于他的,只为他引路的“残灯”。  他离开那天,奶奶不叫我们哭,她从我手中取过了那微微的火光,蹒跚着步伐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光照亮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角落……她召唤着,她召唤着,她说她牵着爷爷的手,带他回家。那盏锡灯的火即使灭了,两个灯台仍然连在一起,永不分开。  前年,我终于在城里安了根,把一家老小都接进城。离开故土前的几夜,奶奶默默地从邻家讨来火柴,划出一道道火光,她冲着那盏滚烫的残灯,对爷爷说了许多。我偷偷地去打探,只在房檐下听得,“就要进城啦,你可别走丢了……别怕,我领着你进城,进了城,也是咱家……”那火光忽的灭了,我知道爷爷一定听到了奶奶的叮嘱,也猜到了我在偷听他们的悄悄话的。现在,那副残灯还摆在奶奶卧室的阳台上。村里也还保有着点灯的习俗。  十三年过去了,他走了十三年,灯燃了十三年,每次灯燃起的时候,那盏小小的锡灯上微弱的火苗,照亮了整间屋子,我们都知道,他回来了,他在笑,他在与我们交谈,他在抚摸着我们每个人的脸庞……  我知道,这盏灯,是他送给自己,和他所爱的人的,最真挚的礼物。  我也知道,这世界上所有的亡灵,都留有着一盏“残灯”。  那灯守着他们,虽灭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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