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海防边界的一座灯塔。这里不是富饶的三角洲,也不是温暖的海滩,这里深沉寂寞得如同黑夜。
入伍那一天的新兵训练,他认识了栋子,一个黝黑憨厚的西北汉子。
那时正值盛夏。他从小身体不太好,站军姿可是让他苦不堪言。从清晨到傍晚,他的头越来越重,慢慢的他感觉地上冒起了一阵阵热气,把空气都搅得扭曲起来。整个人摇摇欲坠,突然眼前一黑,倒了下去。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军区医护室的床上了。
他侧过头,看见一个魁梧的背影正要出去,便哑着嗓子问:“我睡了多久、”
那人步子一顿,回过头来,是一张黝黑的宽额大脸,这黑汉子憨厚地笑着,一边去给他倒水一边说:“不久,才一刻钟。”带着浓厚的西北口音。
“我叫林国栋。”黑汉子把水递给他,“叫我栋子就好了。”
“徐淼。”他接过水,“谢谢!”
“你这名字真秀气,跟人一样。”栋子嘿嘿地笑着摸了摸后脑门。
那天队伍解散后,他俩仍站着军姿受罚,浑身都被蚊子咬了包,却一动不动。夏季的夜晚微微转凉,伴随着仿佛也快入睡的海涛。
训练结束的那一天,栋子凭借着顽强的毅力、出色的训练任务完成度被评为新兵代表。部队文工团演奏着恢宏的国歌,栋子站在国旗台上,带领所有新兵宣誓:“我是中华人民解放军军人,我宣誓,服从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服从命令,严守纪律,英勇顽强,不怕牺牲,苦练杀敌本领,时刻准备战斗,绝不叛离军队,誓死保卫祖国!”
时隔经年,他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一天的呐喊声,各异的口音,却显得那么整齐,响遏行云,威震天际。
他和栋子被分到了一起,139连3营9连。
后来他俩偶尔会在休息时和九连的战友们坐在海岸边的礁石上聊天,比较谁手上持枪的茧更厚。慢慢地,他了解到,栋子在甘肃省马衔山附近的一个小山村里出生长大,家里没有条件供他上大学。恰逢县里来征兵,他本以为母亲不会同意,可母亲什么也没说,竟连夜为他备好了行囊。第二天清晨他跟着县里的干部下山,他两步一回头,因为不知道何时再能相见,他多看一眼,就多记住母亲当时的样子。到后来,他不敢再看了,他害怕一回头,就是母亲那张泪水横流的脸。
栋子从没说起过父亲,栋子没说,他也没问。
“三水(部队里的人习惯这么叫他),你说我们像不像守望者?”那一天,夜空晴朗而静谧。他躺在礁石上,头枕着双臂,栋子站起来,对他说:“我们在这里日复一日地站岗、训练、巡逻着海防,守护着神州大地,这可不就是守望者么?又孤独,又坚毅顽强。”
栋子有时候真挺文艺的,还没等他开口,栋子叹了口气,神色有些忧郁,又接着说道:“这些日子不太平啊……兄弟求你件事,万一我出事了,我那老娘还希望你帮我照顾照顾……”
夜空有些阴沉了起来,他看着栋子的表情,感到些许不安。
“别说傻话,不会出什么事的,我还等着你带我去看咱妈呢!”
栋子笑了笑:“嗯……那我就放心了……”
“呜——呜——呜——”
防空警报突然想起,他俩楞了楞,栋子率先反应过来,拉起他就往回跑,大喊着:“敌袭!敌袭!三水,快跟上我!”
随之而来的是漫天的炮火声。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忆那个夜晚,是从战士们登船时严峻萧杀的表情开始,抑或是从那顷刻间铺天盖地的狂风暴雨开始。
他只记得,整艘舰艇,最后只剩他一人了。
栋子在他身边靠着桅杆跌坐下去,胸口已被鲜血染红。“三水,三水……”栋子每说一个字,鲜血就从他喉咙里涌出一口。
他端着枪开火,躲避着流弹,栋子的喊声将他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栋子!”他猛地甩了枪,托住栋子把他放好,随即双手按住栋子的胸口,可那伤口仍然汩汩地涌出血。他心急如焚,大喊着:“医生!医生!”
“三水……别喊了……这船上恐怕没有医生了,就算有,我也救不活了……”栋子虚弱地喘息着,他缓缓地抬起头来,目光渐渐坚定明亮起来:“不要管我了……端起我的枪,和战友们一起战斗吧……三水,你是一名军人!”
身边的战友一个一个倒下,他换了一杆又一杆的枪,他不停地扣着扳机,手臂肩膀震得麻木,双目瞪得血红,大声哭喊着:“栋子!连长……你们不要死啊!别死啊……”雨水无情地打在他脸上,他早已分不清脸上究竟是雨水、泪水,还是战友们的鲜血。
每倒下一个人,站着的人的肩上的责任就更重一分。活着的人来不及害怕,来不及悲痛,他们只能替牺牲的战友继续坚守着阵地。
他耳旁仿佛又想起了战友们的呐喊声:“誓死保卫祖国!誓死保卫祖国!”
“139团3营9连徐淼,立一等功!报少尉军衔!”团长亲自给他戴上肩章。
他站在九连的第一位,身后空无一人,九连就剩他一个人了。他一个人,就是九连。
他看着崭新的肩章,悲从中来,他根本不想这功劳,他只想要栋子他们回来……
不久后他回了趟家,母亲开门时惊喜得语无伦次,反复念叨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父亲只是说他黑了,精神了。他没有跟父母说那场战役的事,他说军区很安全,只是最好的兄弟被调走了。
在家住了几天后,他出发去了栋子家,他要兑现自己的承诺。他乘火车,又转大巴,最后坐了拖拉机才抵达村子。他找到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大爷,说明来意,大爷叹了口气:“我带你去看看吧!”
推开栋子家大门,震落了一层积灰。正对大门的,是墙上的一张黑白相片,相片上的男人同栋子有七分相似,而相片正下方,赫然摆放着两个骨灰盒。
老大爷告诉他,近一个月前,村里来了一个军人,也是要找栋子他娘。在栋子家呆了大半个钟头,却只有那名军人神色忧愁地走了出来,并在村子里住了十来天。他每天都会去找栋子他娘,而她也会同往常一样,在大门口晒完衣服后就坐在椅子上听新闻,只是没有再跟邻居说起栋子了。军人走的前一天,栋子他娘被发现在睡梦中去世了,枕边浸满了泪水。
原来军人是来发抚恤金的,他告诉大伙,林国栋同志在战斗中牺牲了,他的战友徐淼主动提交报告申请赡养林国栋同志的家属。可栋子他娘却坚持不要抚恤金,还说让徐淼也不用来了……
老大爷一边叹息,一边问他:“小伙子,你就是徐淼吧!”
“我是。”他哽咽道。
火化的费用是乡亲们凑的,现在还打算请人造墓碑,却没有一个人提出要动用那笔抚恤金。他留了很多天,将事情都安排妥当了。他把栋子和父亲葬在了一起,栋子的墓碑上刻着“中国人民解放军烈士林国栋同志之墓”,与栋子父亲墓碑上的字如出一辙。
原来,栋子这平凡普通的一家人,竟把自己的生命与鲜血都奉献给了祖国。
返回部队的前一天,他来到栋子墓前,沉默了很久说:“栋子,对不起!我没能完成你的遗愿……其实父母们也都算是守望者吧!守望着我们平安,守望着我们归来……我会带上你那一份,继续坚持,继续守望。”
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坚守在这里,看着每年的新兵,就像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饮一杯冬天,又别过旧年,南归的大雁衔来手中的新茧。
沧海不语,见证了他的默默坚守,礁石缄默,与他一起守望着神州大地。
他,是海防边界的一座灯塔。
仙桃一中 胡以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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